第10章 三春暉(3 / 3)

玄清拊掌而笑,“清隻以為娘子所以的『性』子都已被佛經軟化,卻不曾想還有如此一麵。娘子此番所言,卻無半點出家人的風味了。”

我臉上微微一紅,很快笑道:“雖說耳濡目染,然而我到底研習佛經不過一年多罷了,種種精深博大處總還不能領悟,所言所行叫王爺笑話了。”

這般偶爾閑談幾句,他並不說任何男女私情之語,倒叫我因小像而生的一點忐忑心思緩緩放落了下去。

除了每兩月送來朧月的一幅畫像,其餘時刻,他多與我這般談論佛法或是詩詞,偶爾無話,隻一同坐看雲起時。或者,他得了什麼好書,也送一本來給我。若不方便相見的時候,便讓阿晉趁浣碧出去時給她再轉交於我。甘『露』寺中的歲月總是枯燥而寂寞的。除了經文與勞作,幾乎沒有別的樂趣,而與他的閑談,讓我在枯寂裏還記得一點詩詞的情懷,也算偷得浮生的一點樂趣。

在甘『露』寺的日子裏,我的心中糾結著沉重的絕望與怨憤,糾纏著往事或明麗或刻毒的破碎蹤跡一重一重迫上心尖。我總是極力掙紮著想要遺忘,卻總在夜深人靜、風過嗚咽如泣時,如刻漏一般一滴一滴重重砸在我心上,和著時光的印記一同殘忍而決絕地碾過。如雪地車痕,分外清晰。

這般自苦而不能掙脫,這般反複掙紮而精疲力竭,然而在他麵前卻可以這樣平靜,平靜如秋日被陽光照耀的湖水。

浣碧時時不放心我與玄清獨處,隻怕又有類似當時溫實初一般的閑話,便一味跟了來,卻見我與他不過閑話,便也遠遠守在一旁,和阿晉玩笑幾句。

如此,也便隻是淡淡來往,君子之交。

直到很多天之後,他沒有來,經過甘『露』寺下的長河時,聞得鳥鳴啾啾,拂上臉龐的風已經帶上了春夏之交時那種獨有的溫軟和沉醉,和著草木成熟的甘甜和熱絡。

我忽然意識到:玄清已經兩月沒有來過了。隻餘河水依舊靜靜蜿蜒,阿奴照例是唱著那一首她常常唱的曲子。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麵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麵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阿奴的歌聲嘹亮而歡快,總是這樣歡天喜地地唱著。

我有時不解,便問她:“阿奴,你曉得這歌裏的意思麼?”

阿奴笑得燦爛:“自然知道。”

我笑著歎息,“這歌是唱男女之情的,你雖然知道,卻一點沒唱出那種情意來。”

阿奴昂頭不以為然,隻絞著自己的麻花辮子,笑盈盈道:“知道又怎樣,唱不出來又怎樣?這世間明明知道而做不到的事情多著呢。何況我又沒有心上人,唱不出男女之情又有什麼稀奇。”

我依舊聽她歡天喜地地唱著情歌,心頭忽然生出寥落而闊大的寂寞。而身邊,浣碧亦歎息:“王爺久久不來,連聽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她的語調,亦是寂寞的。

甘『露』寺一帶漸漸走得熟悉了,日夕要拾柴火時,也漸漸走得遠些。

有時候靜白皺著眉頭打發我,“別總是偷懶懶怠走路,還是從前的金枝玉葉麼?走遠點拾柴火去。”

於是淩雲峰或者甘『露』峰的後山,我也漸漸涉足了。

唯有建築著玄清所住的清涼台別院的縹緲峰,我是斷斷不去的。並不是為了別的什麼緣故,隻是有時候登高遠眺,遠遠看見清涼台的白牆高瓦,便覺得有一點奇異的安寧,隻覺得這樣遠遠看著就好。若真要靠近,心裏卻是隱隱害怕的。

那一日到甘『露』峰的後山,樹多路窄,叢林茂密,加之野花芬芳點綴碧草其間,我一時貪看不已,便往從前沒去過的深林後走去。但見翠華匝地、蔭蔭如蓋,遮住驕陽流瀉似火。濃蔭如翠生生的水傾瀉而下,其間但聞鳥啼婉囀,嚦嚦如珠落叮咚。周遭五月末的炎暑之氣也隨之靜靜淺淡消彌而去。越往山後去,見越多清泉流水,溪流濺濺,越覺得清淨涼爽的氣息撲麵而來,周身四肢百骸至每一個『毛』孔,無一不舒暢。

行到林間,風起的深處,一條鵝卵石的羊腸曲徑幽深到底,似乎引著人往裏走去。隻見幾櫞舊屋圍成一個小小的院落,黃牆黑瓦的原本顏『色』早被山風侵蝕的失去了舊貌,隻餘陳舊之氣,融在深濃的綠『色』之中,顯得毫無生氣,一點起眼之處也無。

走得近了,見門上有塊小小的匾額,金漆都已脫落了大半,加之天『色』晦暗,分辨良久,才看清是“安棲觀”三個大字。

我一時好奇,又覺口中焦渴難耐,更見灰『色』的木門半掩著,想是有人在。於是伸手一推,門“吱呀”一聲開了。

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尋常模樣的一間正堂,正堂後是中庭,庭後又有三間小小的禪房,都收拾得十分幹淨整齊。值得稱道之處是,綠草茵茵之畔有簡單的泉眼山石,自成意趣。院落周遭有小株的梧桐密密栽成,十分清幽。

林中幽靜,涼風悠悠暫至,不由叫人蘊靜生涼,口中也不覺得那麼渴了。

有一把溫柔恬淡的聲音靜靜傳來,道:“你找人麼?”

我聞聲望去,卻見一個穿道姑服飾的女子,站在暮『色』四合之中,提著一把水壺,盈盈望著我。

光線逆向,我並看不清她的容『色』,隻覺她的聲音十分溫和動人。我知道這樣悄悄進來,已是十分失禮了。忙欠一欠身,抱歉笑道:“我是口渴了,所以這樣冒昧進來討一口水喝。”

她聞言一笑,向我招手道:“那裏的水是井裏的生水,不能生吃的。隨我來這裏吧,我拿水給你。”我忙謝過,才走近她身邊。

走得近了,才見這個道姑不過四十歲左右的年紀,長得並不十分美豔,但是眉目清秀恬靜,卻是有些眼熟。眉眼間皆是說不出溫柔婉約,恰如寫的最有情致的一闕宋詞。此時暮『色』漸暗,紅河日下一般的光影離合之中。她驟然顯現的容顏宛如皓月當空,灑落無數清輝,更如冬日灰頹天空下綻放的第一朵新雪,潔白晶瑩,風骨清新。

我一時間隻覺得目光『迷』離,口幹舌燥。那幹燥不是因方才的口渴引起,而是神思全不在自己腦中,全落在了她身上,竟半分也挪不開去。

她笑『吟』『吟』端了一杯水給我,笑道:“喝吧,才涼下的茶,溫溫的正好喝呢。”

我一時呆住,竟不曉得去接。她溫言催了兩句,方才醒悟過來,不好意思道:“失禮了。”

她搖一搖頭,並不責怪。我慌忙接了水去喝,心下隱隱責怪自己,我並不是個急『色』的男人,在宮中見慣種種美麗女子,甚至是華妃這樣豔麗不可方物的。她也算不上是怎樣出奇的絕『色』美人,卻是讓人不由自主心神俱醉。

我正暗暗稱奇,飲了一口水道:“不知怎麼稱呼呢?”

她溫和微笑,“叫我衝靜便可。”

衝靜?我一個恍惚,這個名字仿佛是在哪裏聽過的。而更讓我疑『惑』的是,甘『露』寺本是佛寺,群尼居住。怎麼會在甘『露』寺鄰近的山中有這樣一座不知名的道觀呢。

衝靜,我仔細回想,終究也是想不起來。然而,我深切的知道,我一定是聽過這個名字的。

正用心細想間,她問我,“你是前頭甘『露』寺中的姑子麼?”我點點頭。她又問:“是新來的麼?怎麼那麼晚還在外頭?”

我低聲道:“是。隻是因為拾的柴火還不夠數目,所以滯留在外麵。馬上就要回去了。”

她微微一笑,眼中有著悲憫的神『色』,“難為你了,這樣辛苦。”

我歉然一笑,並不願意別人來憐憫我。我見隻有她一人,於是問:“您是一個人住麼?”

她環顧偌大的道觀,含笑道:“我和一名侍女一同住。”

我暗暗吃驚,如此,也太冷清了吧。卻也不好問她為何出家在此,隻得默默低頭飲水。

正說著話,卻聽木門再度響了一聲,一個輕快的聲音道:“哎呀,有生人在呀?”

我回首欠身,卻是一個侍女模樣的人,想是衝靜口中所說的與她同住的侍女了,於是道:“打攪了。”

她年紀與道姑相仿,放下手中的東西,朝我爽朗笑道:“太妃都不覺得打攪,我又怎麼會覺得打攪呢?”

我一怔,腦中如電光火石一般閃亮而過。眼前這位氣質溫婉的道姑,這侍女卻稱她為“太妃”,此地又與玄清所住的清涼台相近。她那恬靜溫和的眉眼間的氣質,不正與是玄清如出一轍麼?她的高貴氣度,又怎麼會是尋常的道姑所有?

她,眼前的這個道姑,竟是玄清的生母,當年名動京華、至今仍深深流傳在無數宮人口中的先帝的舒貴妃,如今的舒貴太妃。

衝靜,玄淩當初敕封舒貴太妃的就是“衝靜元師、金庭教主”啊。

誰也不曾想到,當年集三千寵愛於一身,讓六宮粉黛俱無顏『色』的舒貴妃,竟寄居在這冷清道觀之中。

我一時吃驚,怔怔說不出話來,片刻才說的出話來:“舒貴太妃?!”

她好看的娥眉微微蹙起,疑『惑』地看著我,“你知道我的名號?”

她這樣一說,更是肯定了我的揣測。

在眾人的傳說中,在我的想像裏,備受先帝寵愛,專三千雨『露』在一身的舒貴妃,必定是無比美豔,光華燦爛到極致的女子,卻不想是這樣的溫柔婉約,人淡如菊。完全沒有宮廷裏生活了數十年的女子那種犀利精明的光彩。

我點一點頭,行禮如儀,“是。如今該稱呼您為衝靜元師、金庭教主了。”

這個名號為皇帝親封,並不天下皆知。我此時脫口說出,她已經了然,打量我良久,道:“你是宮裏出來的麼?”

我微微赧然,旋即道:“太妃說的不錯。”

她這樣安靜站在我麵前朝我淡淡微笑,笑顏在幽暗的瞬間閃亮起來,好似珍珠淡淡的輝芒流轉,恍若煙霞如靄籠罩。此時天『色』已經全然昏暗了下來,星鬥幽幽光芒隱隱,舒貴太妃的道袍被山風悠悠卷起,宛如梨花綻雪,身姿翩翩若瑤台月下臨風而立的仙子。

我幾乎被驚住,睜不開雙眼。她並不十分美豔,然而她的動人之處竟是誰也不能企及分毫。我從小自負容貌並不遜於常人,然而在她麵前,竟也隱隱覺得自愧弗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