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沈心如醉(1 / 3)

他正要伸手為我掖一掖被角,我忙攔道:“我自己來吧。”

他澀澀一笑,如秋風中搖曳不定的蘆花,“上次這樣為你掖被子,還是在清涼台。”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絲祈求,“很久沒有這般做了,就讓我再幫你掖一次被子吧。下次,恐怕也沒有下次了。”

我心中驟然一酸,不忍再拒絕,任由他幫我掖好被角,抵在我下巴下,道:“夜裏別著了涼,你的臉『色』這樣差。”

我點一點頭,見他眼中眷戀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轉頭閉上了眼睛。

我的夢靨,從這一日後開始嚴重。即便再沒有狸貓的『騷』擾,然而小時候的際遇和那一夜狸貓油綠幽深的眼神,常常嚇得我在深夜裏一身冷汗地驚叫起來。

浣碧和槿汐地陪伴無濟於事,我的驚惶讓我整夜整夜地無法安睡。

而笛聲,是在這一刻響起的。脈脈一線,不絕如縷。即便不用側耳細聽,也知道是“長相守”的笛音。清亮圓潤的笛聲被夜風送來,清晰入耳。我擁被而坐,頓覺心中的恐懼和不安都沉澱下去,隻剩下這一刻的笛聲,仿若山間靜謐處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裏去。

浣碧起身打開窗子,低聲道:“是王爺在吹笛子呢。”

我低低道:“你也聽出來了。”

浣碧唇角輕揚,淡漠一笑,“隻有王爺的笛聲,才有這樣的情韻啊。”浣碧的身影被浸潤在月『色』裏,她輕聲道:“今晚,王爺不知道又要吹笛到幾更呢。”

這樣的情韻,連浣碧也聽出來了。

我倚靠在牆壁上,但見月『色』溶溶如梨花,遙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靜默良久,終於無聲地落下淚來。

這一晚,依舊是在玄清悠悠『蕩』『蕩』的笛聲中入睡的。而驚醒我的,不是夢魘,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

盛夏的季節裏,這樣的暴雨在山中往往是不期而至的。

暴雨驚雷,帶著水汽的風陣陣襲來,從半開的窗扇間卷入。槿汐驚醒過來,忙關上了窗子扣好。見我隻是和衣而坐,便靜默在我身旁坐下。

燭火搖曳不定,一場磅礴的雨沉沉揮落在天地間,塵土的腥氣,被如鞭的暴雨“嘩嘩”抽起。雷聲雨聲之中,隱隱聽得那一縷笛聲悠悠不絕如縷。

心口像被誰狠狠抽了一把。隻一心期盼著,那笛音快停了吧,快停了吧。

玄清,我求求你,不要再擔心我是否安睡,雨那麼大,你快快回去吧。

槿汐看我一眼,溫然道:“娘子好像在急什麼?”

我一時掩飾不住自己的神『色』,低低道:“你聽,那笛聲還在。”

槿汐歎一口氣,撫著自己的衣角,道:“真是可憐,外頭那麼大的雨,可是要淋壞人的。”

“那麼大的雨……”我呢喃著道,心中悚然驚起,更是擔憂不已。

槿汐的目光猶如窗外一束強烈的閃電,把自己照成了個水晶透明人,她端正了容『色』,道:“有句話奴婢一直不敢說,如今看娘子的情狀,倒是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槿汐握起我的手,合在自己的掌心裏,肅然中帶著溫和關愛,道:“娘子,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娘子這般憔悴,是折磨了自己也是折磨了王爺。奴婢這麼多年看在眼裏,王爺情深義重,是一個可以托付的人。”

有轟然的雷滾過深重黑暗的天際,轟得耳根發麻。笛聲依舊悠悠,我心裏也仿佛滾著驚雷一般。

浣碧或勸或阻,從來沒有人這樣明白了當地和我說過。

暴雨如注,槿汐見我隻是默默出神,於是微笑道:“從前在宮裏時奴婢也愛聽戲,有一曲《思凡》聽得最熟,左右娘子也不困,不如奴婢唱給娘子解悶吧。”

我心頭如麻,如何顧得上槿汐要唱什麼,隻得由著她打著拍子唱道:“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每日裏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們遊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瞧著他。他與咱,咱與他,兩下裏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就是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碓來舂;鋸來解;把那磨來挨,放在油鍋裏去煠。噯呀由他!隻見活人受罪,哪曾見死鬼帶枷?噯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仿佛有藍紫『色』的閃電明亮劃過天際,心頭驟然分明。槿汐倏然開窗,我目光所及之處,院中的夕顏一朵一朵,無聲無息的在狂風暴雨中落到地上。

我心頭大震,心血滾滾湧上,隻反反複複想著,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火燒眉『毛』,且顧眼下我倏地站起身,疾步向外奔出。浣碧不知何時起身了,急忙喚我道:“小姐,傘呢?”

我回眸燦爛一笑,“不用了。”拾裙急急奔出。

身後,仿佛是浣碧在向槿汐落寞歎息,“小姐,終於出去了。”

大雨嘩嘩如注,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記又一記,微微地疼。身上的衣衫全濕透了,粘膩在肌膚上。雨水『迷』蒙了我眼睛,打散了我的頭發,風雨阻絆著我的腳步,焦雷轟斷了樹頂的枝條。我渾不在意,也不覺得累。這麼多年,無論是在深宮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還是在禪房懷抱香煙繚繞的經文佛珠,我的心裏,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暢快自在過。

我奔跑著,像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飛鳥,尋覓著他的笛聲,飛奔而去。他在的地方,就是我方向。

夜雨驚雷,他站在岩邊,一襲白衣蕭蕭,恍若自電光中而來,含笛於唇邊,緩緩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我的眼淚,在一瞬間灼熱湧出眼眶。狂奔數步,撲到他懷裏。

雨水自他的臉上滑落。他懷抱著我,幾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兒……是你麼?”

我用力點頭,緊緊攬住他的脖子,流淚笑道:“是我。我來了。”

他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著我看了又看。突然,他一把扯下自己的外裳,披在我身上,氣結道:“你瘋了!下著那麼大的雨,你還跑出來。自己的身子不要了麼!”

我咬著下唇,瞪著他嗚咽道:“明明是你不要自己的身子了,這麼大的雨,瘋了一樣在這裏吹笛子。”

他把我的頭抵在他的胸口,歎息著道:“你最怕打雷閃電了。”

他的心跳沉沉入耳,隔著濕透的衣裳,他的溫度暖洋洋傳到我身上。

心中有無數的柔情蜜意,我伏在他胸口,低低道:“隻要你在,我就不怕了。”

他仿佛沒有聽清,怔怔道:“什麼?”

雨水騰起無數細白的水汽,卻模糊不了他的容顏。我的心意在那一刹那堅定如岩間老鬆。此生良苦如斯,往事累累紮得我身心俱碎。然而心灰意冷之中,終有什麼是始終沒有放棄,始終都在追尋的。

我仰起頭,定定望著他,一字一字道:“清,隻要你在,我便不再害怕。所以,我一直要你在。”

夜『色』濃稠如汁,嘩嘩的雨聲激在萬千樹葉草木之上,衝出濕冷清新的草木清馨。他望著我,眼眸中牢牢固定住我的身影,仿佛有灩灩無盡的刻骨柔情在流轉生波,連我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轉了。他的臉上有無盡的喜悅,他緊緊擁抱住我,那麼緊,仿佛連骨頭也隱隱作痛。我恍若在夢境之中,唯有那痛,叫我覺得他的擁抱如此真實,如此歡欣甜蜜。他欣喜若狂,沉沉道:“隻要你願意,我便永遠在你身邊,不離不棄。”

他的目光這樣溫暖而堅定,帶著得到夢寐已久的幸福與希望的光暈,透過交織的雨水與淚水,與我執手相看情深,隻覺得總也看不夠一般。原來心與心的距離,可以如此貼近,也可以遙迢如彼岸。由此及至彼,隻要跨出這一步就可以。

他冰涼的唇貼在我的額頭上,“嬛兒,若你還不對我說,還躲著我,隻怕我就要瘋了。”

我微微愕然,含羞道:“難道我要對你說的你都曉得麼?”

他整個人熠熠如明珠生輝,在暗夜裏散發出一種溫潤奪目的光彩來,笑道:“傻子,你當我這樣傻麼,你喜歡我,難道我瞧不出來麼。別說是我,隻怕是槿汐和浣碧都瞧出來了。我隻是心疼你,這樣忍耐著折磨自己。”

我唏噓,“清。我心裏,總有許多的不能和不敢。”

他的嘴唇,有細膩而飽滿的紋路,他輕輕道:“嬛兒,是什麼時候,你對我有了這樣的心意?”

我搖頭,老老實實道:“我不曉得。”我凝神細想,“或許是在清涼台,或許是在長河邊。或許……更早,是我當年小產之後,在你用笛聲引我出棠梨宮為我開解心事的時候。”我歎息,“清,我並不曉得是什麼時候,因為一直以來,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總是你伸手拉住我,不讓我倒下。”

他搖頭,眸光中有無數神采流轉:“不重要,都不重要了。要緊的是,你現在在我懷裏,對我說這樣的話。嬛兒,我盼了多少年!”

雨漸漸停了,偶爾從樹枝上疏疏滑落一滴,清涼地流到脖子裏。他的十指與我的十指牢牢交握,仿佛無盡歡悅和懂得的感激都被握在這雙手心中了。

東方的天『色』逐漸明亮起來,晨光有淺藍的柔和『色』調,帶著『露』水的『潮』濕。他的語言字字在耳邊,輕緩如暮春四月的風貫入耳中,“我在你心中,是怎樣呢?”

我想一想,滿心的情意都化作十六字,“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1)你在我心裏便是‘世無其二’。”

他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輕輕笑道:“這是古詞裏讚美男神的,我並沒有這樣好。”

我笑而不語,隻問他,“那麼我呢,在你心中又是怎樣?”

他略略思量,答得鄭重而堅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間。”

我來不及細細品味話中深意,眼淚已經滾滾落了下來,心上有蓬勃的喜悅轟然開放,就如春日裏一樹一樹花樹在我眼前勃然開放,開出無數聖潔雪白的花朵,如鴿子潔白的羽翼,淩然在世間塵煙之上,絕塵而出。更如明光曉映,皓月當空,於無底無盡的黑暗之中驟然在照耀在我心上,那種光明皎潔,幾乎叫人不敢『逼』視。

“天地人間?”我喃喃自語,幾乎不敢置信。

他的語氣肯定如山頂懸崖置放千年的磐石,“是。得到你,便是得到全部。若你不在,這一切繁華錦繡,於我也不過是萬念俱空而已。”他的聲音忽然有些凝滯,“嬛兒,因為你在,從前無論我失去多少,亦都覺得值得了。”

我低聲抽泣,搖頭道:“我其實並沒有你說的這樣好。我是當今皇帝的廢妃,我身在佛門之中,是罪臣之女,還生育過女兒。而你,有無數名門閨秀可以選擇,有錦繡燦爛的前程,實在不需要和我這樣的殘軀敗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