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雲大笑道:“年少之事才往往是最沒有心事的事啊。後來到了宮裏,哪裏還有這樣自在了。”
舒貴太妃淡淡惘然,似含了一縷似乎歡喜似乎神傷的輕愁。然而也是那麼淡淡一抹,仿佛是晨起時未見陽光前的稀薄霧氣,她道:“後來在宮裏的每一個七夕,都是先帝陪著我過的。兩個人安安靜靜,喝一會兒茶、說一會兒話。或者,是我彈‘長相思’,先帝吹‘長相守’,如此合奏一曲,就這樣靜靜看著彼此就是很好很好的。隻是……先帝已去,隻我這個未亡人還苟活在世間。不知先帝在九泉,是否因為沒有我的陪伴而心生寂寞呢?”
我知道舒貴太妃傷心先帝之死,安慰道:“若先帝離世之時太妃以身相殉,先帝才會在九泉之嚇也不得安寧吧。先帝摯愛太妃,自然心中也盼望太妃與清在先帝離世之後仍能好好活著,活得安心愉悅才是。”
舒貴太妃隻是望著遙遙烏黑的天際出神,良久,她悵悵歎息了一聲,淒然道:“若不是有我的不得已,隻怕我這凋殘之軀,早就隨先帝去了。”
我想了想,凝神道:“太妃既然有不得已,就請為了這不得已,也為了清,好好活著。嬛兒知道,若無太妃在,即便清得到什麼安樂,終究也會失意無趣終身的。”
舒貴太妃遽然轉身,深深望了我一眼,神『色』漸漸變得慈愛,柔聲道:“嬛兒,清兒有你,是他最大的福氣了。”
我心口一跳,臉上熱熱的,於是斂衽為禮,真心誠意道:“能遇見清,也是嬛兒最大的福氣。”
舒貴太妃連忙扶我起來,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滿眼盡是關愛慈祥之『色』。
我眼見月上中天,時辰也不早了,才起身告辭離去。
月『色』雖然清明,星鬥亦是耀目閃亮如鑽。然而終究是上弦月,不足以照明路途,於是提了一盞小小的風燈慢慢走回去。
月『色』籠罩如輕白『色』的霧氣,山路崎嶇,又多巨石,我也走得小心翼翼,偶爾聽見有什麼鳥兒飛過去,“唧”地一聲遽然飛得老高,在空寂的山間十分嘹亮刺耳。
我雖然在這條路上走得熟稔,也終究小心。正聚精會神走著,忽然身後“啪”地一下,是誰的手拍上了我的肩膀。周遭山影晦暗,怪石嶙峋如獸,我的心一陣狂跳,失聲叫了出來——“是誰?!”
迎麵卻是一雙帶笑的眼睛,這樣熟悉而溫暖,我的心驟然安定下來,又驚又喜,撲入他懷中,道:“你怎麼來了?”
卻是阿晉在旁邊笑嘻嘻道:“本來宮裏開宴,我們王爺裝著喝醉了,皇上才叫趕快送回府去。結果才入府,見宮裏的人走了,這酒也馬上醒了,忙忙地就往這裏趕。”
我見阿晉在,忙從玄清懷裏跑出來,正了正衣衫。我心下歡喜,口中卻嗔道:“瘋子,山裏夜路最不好走。”
他靠近我,低聲在耳邊道:“是我想見你。”
我臉上一紅,轉過頭啐道:“想見我就要來麼,不來又有什麼要緊?又有誰在等你麼。”
他捏一捏我的耳朵,笑道:“你自然沒在等我——撒謊也不會,耳朵這樣熱。”
我正要分辯,忽地想起剛才的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道:“方才為什麼這樣嚇我?可嚇死我了。”
他嗬嗬一笑:“哪有人走路像你這般全神貫注的,隻看著路,連我走在後頭都不知道。”
我懶得理他,隻說阿晉,“你也不學好,隻跟你主子這樣胡鬧。”
阿晉告一個饒,嬉皮笑臉道:“娘子別生氣,隻看我們王爺這麼晚還出來的份上吧。”
我低笑一聲,輕聲道:“誰生氣啦。”
玄清這才道:“你一個走著,我不放心,所以才跟著你。”
我嘴角不由揚起微笑,低低道:“我自然明白。”又問:“還去安棲觀麼?先去想太妃請安吧。”
他“恩”一聲,把手裏的風燈交給阿晉,道:“你親自送娘子回去,我先去向太妃請安。”他看著我,眉眼間皆是喜悅,輕聲道:“你等我回來。”
我含羞垂首,低頭輕輕應了一聲:“好。”他於是一個人往安棲觀去,見他一步一回頭地走得遠了,我才和阿晉慢慢往自己那裏去。
他來時,夜已經很深了,知道他要來,所以柴門也並未緊閉。
我在裏頭坐著,隻對著燭火慢慢縫補一件秋衣。聽得外頭的門“吱呀”輕微一聲,曉得是他來了,忙站起了身。
浣碧早在外頭開了門,聽得她笑語清脆,“王爺來了。”
果然是他踏著月『色』而來。束發的銅扣上沾了一點夜來的『露』水,瑩瑩發亮,連袖口和袍角也沾濕了不少,想是行走時在草葉上沾到的。因著被濡濕了的緣故,被風吹著也不卷起,倒也顯得他身姿沉穩。
我自去取了塊絹子,遞到他手中,道:“自己擦一擦吧,萬一感染風寒就不好了。”
他依言自己擦拭著,靜靜笑道:“對不住,在母妃處耽擱了些時候。這樣晚了還叫你等著不能睡下。”我笑笑,道:“我一向就睡得晚,你是知道的。”
他半是憂心半是感慨,“睡眠還是這樣淺麼?上次的『藥』吃了如何。”
我又拿了塊絹子,讓他坐下,為他擦拭束發銅扣上的『露』水,一壁擦一壁輕輕道:“那『藥』很好,我吃了很少做夢了。隻是我不愛早睡罷了。”說著笑道:“溫太醫的醫術你是該相信的吧。”
他點點頭,“這個自然。”說著語帶憐惜地看我,道:“無事就早早睡吧。”
我輕輕撫『摸』著他束的整齊的頭發,輕笑道:“今日可算是無事麼?”
他收拾好了,我才仔細打量,天氣炎熱,他隻穿了件銀灰『色』的刺繡薄羅長袍,隻在袖口刺了兩朵銀白『色』的四合如意的花紋,淡淡的痕跡,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這個樣子,半分也看不出親王氣度,倒像是一個尋常的讀書公子。
我暗讚他細心,道:“阿晉說你裝醉出來,趕得這樣急,衣服卻是半點破綻也沒有,走在路上,誰曉得你是天潢貴胄、近宗親王呢。”
他低頭看看,自己也笑了,“清河王府裏不缺這樣的普通衣衫,隻是這銀灰『色』麼……”
我心下曉得,因我身在禪房中,素日所穿的也就是銀灰『色』的衣袍,所以他才特特選了這顏『色』來配我。
身邊浣碧低低笑了一聲,指著木桌上一支長長的蠟燭,道:“小姐今日特意選了這樣長的蠟燭,好燃得久一些呢。奴婢本以為是因為小姐要從太妃處回來的晚,不想原是知道王爺要來的。”
他帶著笑影略略疑『惑』:“你知道我要來麼?”
我垂首含笑,隻是凝望著他,“知道你許是不能來的,可是心裏總是有個念想,想著或許你能來。蠟燭麼,左不過晚上要做針線或是抄經文的。”
他也不說話,隻遞了一包葡萄到浣碧手中,道:“去洗洗吧。”浣碧應聲去了。
他方在我耳邊悄悄道:“你想著想著,就在路上遇見了我,我就來了。是不是?”
燭火的紅光中,他的容『色』翩然如玉,帶著無限的歡喜神『色』。我一時間竟忘記了要頂回他的話去。
他也不再說,隻刮一下我的鼻子,笑『吟』『吟』道:“母妃說你愛吃葡萄,特意叫我再拿些過來給你。”
我含笑望著屋外浣碧的身影,道:“太妃這樣惦念我,真是讓她費心了。”
他笑:“我看母妃疼你,比疼我還多呢。”說著拉一拉我的衣袖,“母妃今天似乎很高興,是因為你去陪她說話的緣故了。”他看著我,言辭懇切,“多謝你。”
我低頭道:“這是什麼話呢,還用言謝麼?”
他笑意更深,“母妃這樣喜歡你,我真高興。”
我忽然想到一事,臉上驟然滾滾發燙,問道:“太妃特意把葡萄交給你帶來,是因為知道你離開安棲觀會來我這裏吧?”
他笑道:“這個自然,否則我要去哪裏?”
我更是害羞,道:“這樣怎麼好意思呢,我以後都不敢去見太妃了。”
他扳過我的身體,看牢我的眼睛,道:“母妃自然是希望我來看你,所以才把東西交給我。我是母妃的兒子,她自然最曉得我的心思。”
我含羞不過,“撲哧”笑了出來,伏在他懷裏。
他輕聲問我,“你困不困?”
我仰頭含笑看他,“要聽實話麼?”
他一愣,道:“這個自然。”
我『摸』著下巴,極力隱藏著笑意,調皮道:“方才瞌睡勁過去了,現在精神可好的不得了呢。”
他笑意愈濃,伸手欲牽我的手,道:“那我們去走走,好不好?”
我歡欣一笑,把手安放在他手心之內,兩人攜手走了出去。
走了小半個時辰,我也不曉得他究竟要帶我走去哪裏。隻覺得這樣被他牽著手且行且走,無論走到哪裏,心中都十分安樂平和。
他走路其實並不安分,腰間係了個小小的紗製的透明囊袋。山路安靜幽長,偶爾有深藍『色』的閃著光的螢火蟲飛過。他的手法極快,眼光又準,一下子就把那些三三兩兩飛著的螢火蟲抓住,收進紗袋裏。
我含笑嗔怪道:“也不好好走路,像個頑童似的。”
他也不做聲,隻慢慢一路收集著。
山路蜿蜒而下,轉眼已到了山腳河邊。河水悠悠緩緩向東流去,隻微聞得流水濺濺之聲,風吹過河岸長草的簌簌之聲,反而覺得更加寧靜。
我微笑道:“你要聽歌麼?這個時候,阿奴可在睡覺呢,才不會來管你。”
他笑著拉過我,指著阿奴日間擺渡的船隻道:“咱們渡河去吧。”
我擺手道:“可瘋魔了,半夜偏要渡河。”
他道:“我來做船夫就是。”
我見他興致頗高,於是不假思索道:“好吧。”
二人跳上船去,他徐徐劃動船槳,向河心劃去,手勢十分嫻熟。我想起昔年在太『液』池偶遇他的情景,也是這般情形,他在船頭劃槳,而我安靜坐於船中,太『液』池中最後一攏荷花的芬芳氣息,仿佛還盈盈流動於鼻端。煙水波光的浮動間,依稀恍惚還是那年那月,我坐在他的船上,心跳如兔。而時光荏苒,如這身邊的河水悠悠向前流去,如今的我,竟也能與他攜手而行了。
回首間,自己也是感慨萬千,不曾想,還有今天。
一時心情歡快,不由自主打著拍子哼起歌來:“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麵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麵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