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靜卿站在一個胡同口,小巷子曲曲折折蜿蜒向不知名的遠方,兩邊足有兩人多高的牆上爬滿碧綠色的苔蘚,腳下的青石板濕漉漉的,細雨蒙蒙,她執傘沿著這條小巷緩慢地走著。多麼悠長的路啊,童年時候覺得仿佛永遠都走不完,她在這裏奔跑,在密密麻麻的青苔之中看見一整個森林,至於學習女工舞蹈唱歌,嫁為人婦什麼的還是太遙遠的事情,她隻要操心昨天看見的那隻美麗的鳥兒是否還會飛回來就行。
寧靜的巷子裏此刻空無一人,無數回憶如同潮水蜂擁而來。
美麗的母親,溫和的父親在花園聊著天,他們一起低頭看著孩子,陽光灑在他們的臉上,孩子頓時覺得一種由衷的開心,雖然她當時不知道這種感覺,就是幸福。
崔靜卿在一扇油漆剝落的朱門前停下腳步,將一百金珠放在早早再次等候的房主的手裏,她知道,她永遠地擁有這個地方了,有些膽怯亦有些期待地,推門而入。
昨日繁華終究是逝去了,迎接她的唯有滿園荒涼,廢棄的花園裏斷掉的柵欄散落一地,野生雜草纏繞盤旋而上,在風中大聲嘲笑,她一人獨自站在通向花園的幽徑上,望著周圍的頹敗荒涼,一種蒼涼感爬上心頭,怔怔地落下淚來,過往種種恍如發生在昨日,雜草蜿蜒著退去,腐朽的柵欄從泥土裏站起,嬌媚的鮮花驟然開放,細雨忽不見,那個女人在花園裏的燦爛陽光下站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回頭對她溫柔一笑。母親的笑瞬間化解孩子心中所有冰凍的荒原。厚重的冰層驟然開裂,融化,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
“母親,我回來了。”她囈語。
她記得那個時候剛剛從尋芳樓回來,一身的錦衣華服,那個老媽子舍不得她這棵未來的搖錢樹遭受一一點點風吹雨淋,出門必乘車,她還是在那個小巷子的入口便下車來,一路尋思著要不要將她已經遠離了父親家中去了尋芳樓這件事情告訴母親,告訴那個總是順從的女人。
門推開,女人見到自己的女兒竟然顯得有些拘謹,訥訥地張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看崔靜卿的樣子應當是過得很好,那麼“孩子,最近吃的怎麼樣”這樣的話也就不必問了,躊躇了半晌女人終於說了,“你來啦。”
是啊,我來了,母親,為什麼你要仰視我呢,原本應該是我在仰視你啊,崔靜卿驀地覺得鼻子泛酸,原本已打算說出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女人沒什麼朋友,娘家又離得千山萬水,從崔家搬出來之後一直獨居,竟沒有人來告訴她她唯一的寶貝女兒已經被自己的親爹給賣了。
大概女人不知道也好吧,崔靜卿走進女人簡陋的房屋,桌上是簡單的飯菜,靜靜坐了一會兒,她發現似乎沒什麼可聊的,看見窗外的臘梅開得正好,滿樹淡黃色的花朵送來沁人心脾的幽香,母親還是那個冰雪般的人兒哪,崔靜卿這樣想著邊讚道:“母親,這臘梅種地真好。”
女人似乎終於找到了能夠和女兒交流的共同話題,像是打開了一個話匣子一樣滔滔不絕起來,女人說,你看你來的真是時候啊昨兒這十株臘梅樹隻開了一般今天竟全開了,唉本來我還想種些在冬天開的花兒可惜一直沒有時間,夏天才是最好看的,女兒啊你最好夏天的時候過來看看,百花爭奇鬥豔姹紫嫣紅的盛景……
崔靜卿看著女人開心地像個孩子一樣的臉,心裏卻在想別的事情,她知道母親平常隻是做些女工,沒有丈夫依靠的女子在這個時代隻能飽受歧視,她想象著母親獨自一人在外麵受人冷眼的日子,獨自在燈下辛勤做工的樣子,汗水從母親白皙的皮膚上滑落下來滴在她的手上,女人大概很長時間不曾說過這麼多的話了吧,那麼,讓她好好說說罷。
那年是冬天,她晚上留下來過夜,母親將簡陋的一間屋子收拾好,幾乎將所有暖和的東西放在床榻上,母親鋪的床滿滿當當的,被角的部分折疊起來免得女兒睡覺不老實將腳伸出來,女人不讓她做任何事情,隻說去看看花罷這兒有她就行了。
崔靜卿有些惱火,女人似乎一直這麼為別人著想,一直順從,順從父親的意願千裏迢迢地嫁過來,順從家族的意願早早地生下孩子不曾想卻是個女孩,順從婆婆的教誨給丈夫挑選妾室,後來呢,後來女人被趕了出來,昔年的愛人如今變得形同陌路,曾經慈善的婆婆原來隻是一味袒護她的寶貝兒子而已,她永遠隻是個外人。
女人沒有掙紮過,她似乎連哀求也不會,順從地搬了出來,獨居在此,歲月易逝容顏易改轉眼已是六年。
六年了,溫柔的情郎老了,天真的孩子長大了,門前的銀杏樹也拔高了,獨立於蕭瑟北風中,能夠獨當一麵地迎接風雨雷暴霜冷嚴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