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畢天應了一聲,取過一個琉璃的燈罩小心的罩上了:“將軍放心,我守著慈蘭小姐便好。”
魏陽沉默的點了點頭。眾人於是推出了西廂房去了偏廳坐著。桑娘吩咐王大娘熬了些八寶粥。這會子熟了,丫環們便端了上來。看那魏陽卻無甚胃口,接過碗微微頷首,順手又放在了一旁,隻是不動。
玄天青倚窗而立。打量著暮色蔥蘢的院子。黑東生在圓桌旁落了座,對著魏陽拱了拱手:“魏將軍可否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與眾人聽?我們也好知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如何應對才是。”
“魏某慚愧。”魏陽疲憊的開了口:“此事當從當日在鐸鐸國說起。”
“當日我軍一路報捷,順利的收服了西南蠻荒諸國。可那鐸鐸國不似普通小國,善於驅蟲馭獸之術,且巫術盛行。軍師便提出隻可智取不可力奪,於是我們便備齊了各式禮品祭物,按照鐸鐸國的風俗,去參拜他們的皇上,我更以當今天子妻弟之名,向鐸鐸國主提親。所求得女子,便是慈蘭。”
當日裏的魏陽並不知道自己所求的女子是慈蘭。鐸鐸國君主膝下有三個女兒兩個兒子。魏陽來到本國求親之後,鐸鐸國君主欣喜異常。雖然知曉此人一路殺戮而來,但他對本國禮遇有加,加之魏陽卸去武器獨身入宿皇宮之內,讓君主很是欣賞,也相信了他的誠意。暗地裏便同王妃商量,將二女兒慈蘭許給了他。慈蘭年芳十六,知道自己被許給了這個將軍之後,偷偷的便去偷看了他。沒想到一見傾心。鐸鐸國國風開放,既然郎有情妾有意,第三日,就為他們舉行了婚禮。魏陽猝不及防,又無可拒絕,隻能與這女子假戲真做,成了親。
魏陽說到此處,抬頭看了桑娘一眼。玄天青離了窗邊走到桑娘身邊坐下,自顧自的斟了一小杯茶。魏陽輕歎一口氣:“皇命難違。魏某乃是有令在身……成親後不久,便有邊國來犯。魏某自動請纓,帶著本國將士出戰,替鐸鐸國平定了邊疆,越發得到君主的喜愛。”
這場戰事後不久,魏陽便從毫無心機的慈蘭口中套出了鐸鐸國的至寶,淚石的所在地。鐸鐸國的君主年過半百卻像三十出頭的年輕人。據說便是這淚石的功用。那淚石藏於深山的神廟之中。有大巫師看守。據說大巫師手上還有異獸守著這淚石。神廟非皇族不能進。知道了這些消息,魏陽便與軍師商量,以同慈蘭祭拜先祖之名去了那個神廟,成功的盜取了淚石。盜得淚石之後,魏陽逼著巫師在封淚石的箱子上下了血咒,隨即強取蟾尊。這一切做成之後屠殺了神廟裏所有的祭祀,放火燒了屍體,然後便回到自己的中軍之中,漏夜離開……
“想來這慈蘭便是因了你受過。”一直沉默的汴滄月輕輕歎息一聲。魏陽默不作聲的點點頭:“那五毒巨蜈便是巫師飼養的神獸。當日裏……軍師以慈蘭為餌,誘得它成功離開了封淚石的地井。沒成想他會一路追來……都是因果報應……”
“淚石,天青認為藏在何處?”黑東生靜靜的開了口。玄天青沉吟了一下:“聽聞五毒巨蜈性喜水。你……可由查探過院中央的湖底?”
“……未曾。”黑東生蹭的站了起來:“黑某去去就回。”
玄天青喚過石頭,點了燈籠隨著黑東生去了。桑娘看看魏陽:“那……你喚醒了夫人,可是要帶她回京?”
“魏某對她不起。她若平安無事,自然是要帶她回京。”
汴滄月頗有深意的看了看桑娘:“玄兄,左右無事,不如我們同去魏將軍的臥房再查探一番,看能否找到些蛛絲馬跡如何?”
“也好。”玄天青起了身子,看看桑娘,放柔了聲音:“桑娘,你也同來罷。”
魏陽的臥房並無多大變動。那盛淚石的箱子此刻合上了,依然放在他的臥榻之旁。三人進了屋掩了門,汴滄月便尋了個椅子坐下,輕輕搖了搖頭:“魏陽此人不可信。”
桑娘一驚:“汴公子此話何為?”
“桑娘。”玄天青輕歎一口氣,拉過桑娘的手同坐下:“汴兄所言甚是。無論以前曾經發生過些什麼,你現在一定要防著他。”
“想來此人一定會設法打探他想要得的消息。總歸要免於你受騙。以後萬萬不可與魏陽單獨相處,凡事總得身邊帶著個人。這幾日,就讓石頭不理你左右為好,也好有個照應。”玄天青語畢看著汴滄月:“汴兄以為如何?”
汴滄月輕輕點了點頭:“他要救那慈蘭,絕非因為她是他的夫人。”
“天青……”桑娘隻覺心中一陣慌亂。他們在談論的,是那個總也沉穩大度的魏陽麼?為什麼在她聽來卻如此寒心,仿佛在講一個陌生人?
“他說皇命難違。”玄天青仿佛看穿了桑娘的想法:“可是一個用自己的妻子做餌誘開神獸的人又怎會有悔痛之心要相救於她?即使他是良心發現。”玄天青伸手輕輕點住桑娘的嘴唇,製止住她想說的話:“他初來平石鎮時,滿心裝的可全是你,未曾有半分哀悼他亡妻的樣子。這良心,未免發現的也太遲了些。帶她回京。明知她是敵國的公主,如何能將她帶回京中?桑娘,人都是會變的。你們經年不見,也許他早不是你認識的那個魏陽了。”
說話間有急驟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幾人對視一眼,房間的門被人砰的一聲推開了,羅畢天氣喘籲籲出現在門外:“玄公子!將軍請您速去廂房!夫人的屍身仿若有變!”
玄天青長身而起。幾人速速來到西廂房,卻見魏陽已經守候在此,正半跪於箱邊,而那箱中的慈蘭原本僵硬如大理石的身體不知怎的仿佛漏了氣一般,原本光滑如瓷的皮膚也出現了細密的皺紋,就如同被水泡的時間長了而產生的褶皺。汴滄月搶前一步,輕輕拈起慈蘭的手,竟然如同沒有了骨頭,軟綿綿的似破布偶一般。汴滄月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頭,低頭看那長明燈雖火苗如蠶豆,卻燈火依然。從眾人進房間到汴滄月檢查慈蘭的身體,不過呼吸之間,她的皮膚又開始從身體深處泛出一種紫黑色,慢慢的浸透到皮膚表麵。
玄天青上前一步,看著那青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她身體上泛濫:“如何?”
“……怕是無力回天了。”汴滄月輕輕搖了搖頭,將慈蘭的手放回箱子中,轉身麵對聞言悲痛欲絕的魏陽:“魏將軍還是節哀吧。夫人身體不知為何起了這樣大的變故,我等怕是力所不及。”
魏陽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哽咽,頹然坐到地上,顫抖著雙手緊緊抓住了自己的頭發:“慈蘭,慈蘭……我對不起你……”
“將軍。”汴滄月掏出手絹輕輕擦手,淡然看了玄天青一眼,然後就著燈火將手絹燒了:“夫人脫離了水鎖牢獄,死也算是一種解脫。將軍勿要過於傷心。”
“將軍節哀。”羅畢天上前行了一禮,此時慈蘭的身體表麵已經開始出現一個一個的小洞,有迅速腐爛之勢:“現而今當先處理夫人的屍身才是。”
“如今天氣炎熱。夫人的屍身又非尋常的屍體。”汴滄月看了看屋外:“恕汴某冒昧。夫人的屍體不可土葬,當火焚。”
“一切旦聽汴公子安排。”魏陽在羅畢天的攙扶下慢慢站了起來:“有勞諸位了。”
“昆子!”玄天青喊進了隨身的小廝:“速速準備柴火,運至鎮外的山腳尋個空曠之處架起來,讓家裏人備車,將將軍夫人的屍體運過去。”
“是!”
昆子應了一聲迅速的去了。此時箱子裏的屍體已經開始腐化流膿,屋子裏頓時充滿了濃烈的腐臭味。汴滄月將箱蓋合上,那腐臭味才消散了些。他看看玄天青:“備車怕是不及。不如你我同將此物送去鎮外的山腳下如何?”
“如此也好。”玄天青應了一聲,拉過桑娘的手,低頭看看她:“你自個回房間好生歇著。早點休息。”
桑娘欲言又止。在玄天青的注視下轉身對著魏陽和汴滄月福了一福,轉身出了房間。
“魏將軍,鎮外桃林見。”
汴滄月對著魏陽拱了拱手,與玄天青一人托起木箱的一頭,來到了院子中央,兩人合力一騰身,頓時飛掠上房頂,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桑娘掩了房門在梳妝鏡前坐下。正要伸手取頭上的珠花,臥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桑娘一驚轉身,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投射進屋內的地板上。影子晃了晃,腳微抬,地上的影子與地麵上的人融為一體,方見魏陽邁步進了房間。
“魏陽?!”桑娘起身,驚訝的看著他:“你怎的……現已夜深,你貿然前來桑娘的房間,隻怕不妥當罷。”
“妥當?”魏陽進了屋子,反手合上房門,冷冷的看著桑娘:“你本是我娘子。我進自己娘子的房間,有何不妥當?”
“當日……不是假婚麼?”桑娘後退了一步,靠住了桌緣:“我知……我知你剛剛失去娘子心中哀痛,可是魏陽……”
“假婚?!”魏陽冷然掃過桑娘的臉:“拜過天地還是假婚?桑娘,我事事由你依你,難道就換來你一個假婚?現而今你寧願隨那尾妖狐也不願隨我,難道是魏陽什麼地方對不起你?”
桑娘心中一緊,握緊了雙手。魏陽慢慢走了過來:“在鐸鐸國之時我不斷的告訴自己,一定要撐到回來見你。可是回來了,見著的卻是一個身為人婦的你!”
“我魏陽想要得東西,從來就沒有不能到手的。”魏陽陰沉了臉:“你以為你能是一個例外?!”
這樣的魏陽桑娘從未見過。一時之間隻覺心驚肉跳。他進一步她便退一步。一進一退之間他將她逼到了臥房的離間。桑娘的後腿碰到了床緣,知曉已是退無可退:“魏陽。若你對我作出什麼事來,天青如何能夠放過你?何況現下你還需要他們替你尋找淚石……”
“放過我?”魏陽冷哧一聲:“如今他能否自保都還難說,需要他放過我?!”
“什麼?!”桑娘猛地站直了身子。魏陽冷然打量著桑娘的神情:“我將蟾尊與慈蘭的屍身融為了一體。我也很好奇,融合了蟾尊和五毒巨蜈的慈蘭,會怎樣對待你那個‘相公’呢?”
“哦?那可要讓你失望了。”
清冷的嗓音從臥房的窗邊傳來。玄天青微一用力,輕鬆的跳進了屋內:“汴兄將那蟾尊從令夫人的屍身之中取出來,還真費了一番功夫呢……沒想到你竟然如此迫不及待。不等事成便想帶走桑娘?莫非你以為我們匆匆離開真是為了焚掉她的屍身?”玄天青扭頭看看桑娘,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表情來:“我是應該高興自家娘子有人如此愛慕,還是應該為了有人爭你而吃醋?”
魏陽臉色大變,退了一步。玄天青淡然扭頭,臉上雖然帶著微笑,那笑意卻絲毫沒有到達眼底:“搶我的東西,你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後果麼?”
青色的狐火騰的出現在指尖。玄天青的頭發由發際開始,一路幻化為銀白色。青色慢慢繚繞出現在他的雙眸之中。他的身形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的更加高大修長:“你不過一介凡人。不殺你是因為她對你那點可憐的感激和憐憫。你以為你是什麼?將軍?”玄天青冷笑。魏陽被玄天青渾身散發的妖氣慢慢逼到了臥房之外的長廊上,漸漸站不住腳。
“天青,不要。”桑娘上前一步拉住了玄天青的手。玄天青垂眼看著桑娘,微挑眉頭:“他的救命之恩你已還。而今兩不相欠,我如何不能殺他?”
長廊上傳來了魏陽悶悶的笑聲,逐漸變得響亮瘋狂。魏陽長吐一口氣:“即使我想除掉你,她依然不希望你傷害我啊。玄天青。她本是我的娘子,你可知道?!”
玄天青臉色一冷,目光如刀,低頭看著懷裏的女人:“……他所說可是真?”
“……真。”
冷冽的氣息從這個男人的身上如風暴一般的席卷而出。玄天青輕輕的點頭:“……好。枉我這般珍惜愛護與你。原來愛護的卻是別人的娘子!”
桑娘隻覺喉頭一甜,身子不由自主地便往後飛去。身子即將撞到牆壁的一霎那,被人穩穩的接住了。旦覺玄天青渾身殺氣的冷然看著她:“我幾乎忘了,你還有這樣一個男人呢,桑娘。”
汴滄月待到桑娘穩住了身子慢慢的放開了手。桑娘臉色一白:“什麼?”
“莫非你以為,當日裏蜃霧中發生的事情,我不知?”玄天青麵無表情:“好一個娘子!”
胸口有如被什麼狠狠地撞擊。細碎的疼痛隨著血液倒紮入心髒。一時之間,呼吸仿佛也停止。這個冷然看著她的男人,是那個曾經在花海裏溫柔示愛的人麼?是那個無論如何危險,也將她緊擁在懷裏的人麼?他的眼神那般決然,仿佛從此以後,他們便恩斷義絕。
轟隆一聲巨響,北院的上空騰起幾丈高的銀色水花,即使是在東院也清晰可見。旦見黑東生的身影在水花中一隱而沒,隱約可見有什麼東西緊隨其後,身子一絞,便消失無蹤。
“淚石果然在湖中。”玄天青唇邊勾起一絲冰冷的笑意,腳尖一點便追著迅速消失的水花去了。汴滄月低頭看了桑娘一眼:“得罪。”大手在她腰間一緊,微一提氣,也追著進入了那沸騰的銀色浪花。
2.變質牛奶有毒……
=。=眼前一片漆黑。突然之間,光線仿佛被大張的巨口完全的吞噬了下去。身子被什麼柔軟的東西完全的裹住了。像是水,然而身體卻又滴水未沾。桑娘有些害怕的伸出手,被人輕輕的握住,汴滄月的聲音響在耳邊:“不要怕,我在這裏。”
不知道是在遊動還是在飛翔。除了汴滄月的輕觸,身子沒有任何的著力點。這是到了哪裏?桑娘開了口,發現自己的聲音不能若汴滄月一般清晰可聞,而是一種無比的延遲與滯後,嗓音憑空啞了許多,變得讓她自己也分辨不出:“這是哪裏?”
“不知。”汴滄月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耳膜聽到的除了他的聲音之外,還有有若氣悶的嗡嗡聲,像是響在耳邊,又似壓在心頭。桑娘下意識的握緊了汴滄月的手,他似有所覺,輕輕回握:“來到此處,至少證明了玄兄的猜測是對的。”
天青。桑娘的驀然一沉。從未見過那樣的他。她都是在他的懷裏,他渾身散發的青色妖氣沒有給過她任何的威脅。然而這一次,從他身上爆發出來的純青色妖氣卻如海浪一般將她掀起。那一刻浸透身骨的涼才讓她深切體會到他的危險。僅僅是他散發出來的妖氣,已經足已普通人致命。
原來他一直是保護她的,小心翼翼的,視若珍寶的愛護著她。經曆了那麼多次的戰鬥,在那連風都能絞得粉碎的妖氣漩渦裏她卻從來沒有過任何的危機意識,他為她撐起了一片天。無論怎樣性命相博,隻要在他懷裏,她就是安全的。可是今天,他卻背過了身去。
這樣的黑暗讓意識散漫。桑娘的思緒像是脫韁的野馬,完全不由她自己控製。他什麼時候知道蜃霧中的事的?他又如何得知?如果他一早便知,為何時至今日才在這樣的場合下說出來?想到蜃霧中發生的事情,與汴滄月手指交握處便有如火烙一般。她想收手,又不得不和他握在一起,讓他牽引著她在這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前行。
身體逐漸有了阻滯感,不再如剛才一般輕飄飄的沒有著落。汴滄月引著桑娘又滑行了一段,腳下有了觸感。腳踏實地的感覺讓桑娘鬆了一口氣。觸腳仿佛是柔軟的細沙,輕輕一踩便往兩邊分開,再著力時卻又變作實地的感覺。汴滄月輕輕的開了口:“閉上眼睛。我要點火,莫刺傷了雙眼。”
桑娘依言閉上了雙眼。即使是在黑暗中目不能視,她還是本能的大睜著雙眼。透過眼簾感覺到外界有了微微的光亮,汴滄月輕語:“好了。”桑娘於是睜開了眼。汴滄月左手緊握著她,抬起的右手掌心間躍動著一團血紅的火焰。那樣妖嬈的火焰如同有自己的生命力一般,在他的掌心間熱烈的燃燒著。可是這樣的黑暗能夠吞噬一切。火焰也僅僅是躍動在他的掌心間而已。一臂以外的距離,依然是糾纏的墨色。
桑娘被那團火焰有一瞬間的吸引。回過神來抬頭看汴滄月時他正垂了眼專注的看著她。桑娘的心便是一驚,錯開了眼去:“如何才能離開這裏?”
“這應該是被人布下的陣。”汴滄月淡然開了口:“隻要找到陣眼便能安全離開。”
怎麼偏偏又是和他在一起。蜃霧中也是,現在也是。桑娘心中暗惱,又見有了光亮,便想將手從汴滄月的手中抽出來,誰知他卻不放:“汴公子……”
“叫我滄月就好。”汴滄月沉默了一下:“此處並非善地,汴某不能貿貿然放開你的手。”
他看著她,這樣的注視和以往仿佛沒有什麼不同,又好像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桑娘越發的覺著心驚。玄天青如何知曉蜃霧中發生的事情?難道是……
“你告訴天青?”話一出口桑娘便後悔。汴滄月頓了一下,顯然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沉默了一下,慢慢的開了口:“……是。”
“為何?!”問得真蠢。他告訴他這樣的事情,還能是為了什麼。隻是幾時開始他竟然對她存了這樣的心思?是她笨還是天真?竟然一無所覺。
“與其讓他日後知道,還不如一早告知的好。他本也明白,你是中了幻像。將……我……當做了他。”
桑娘別開了眼。不敢再和汴滄月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他於是也沉默。輕輕的牽著她,繼續往前走。
呼吸,心跳,血流的聲音。在這樣的寂靜裏被無限的放大,沉重的壓在耳膜上,漸漸讓人覺得焦躁。黑東生與玄天青明明先他們一步進到了這裏,怎的卻沒有半分影子?這個世界如此的死寂,仿佛整個天地除了她與汴滄月便不再有任何人。
上不見天,下不見地。跟著那團血色火焰走的時間長了,眼前仿佛也是血紅的一片。桑娘的腦子越來越暈,終於晃了晃腳下一個踉蹌。汴滄月反應其快,迅速回身扶住了她。隻是這一轉身的功夫他手上的火焰便熄滅了。突然的黑暗讓桑娘的眼前上還殘留有一瞬間火苗的影子。隨即感覺到自己被擁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裏。她想掙紮,可是明明意識清醒,身子卻軟滑下去,汴滄月不得不將她緊緊摟住:“桑娘!”
空氣中響起尖銳的嘶鳴。有巨浪憑空出現,排山倒海而來。白色的浪花如萬馬奔騰,不過轉眼就已來到近前。汴滄月微一轉身背對著巨浪將桑娘緊緊擁入懷中。巨浪騰空而起,兜頭澆向兩人,卻又在觸及汴滄月背部的一瞬間消失無蹤。
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靜靜的滋生出來,桑娘大睜著眼。明明能聽,能看,偏偏隻能像木偶一樣躺在汴滄月的懷裏。黑暗中透出星星點點的血色火光,同汴滄月先前手裏的火苗一模一樣。火光漸漸越來越多越來越亮,如同無數血色的小眼睛,在無邊的黑幕裏密密麻麻的亮起,漸漸顯出輪廓來。有樹,有草。隻是樹有幹無枝,草有莖無葉,均都有石頭一般斑駁的表麵,從內裏透出血色的熒光。汴滄月的腳下由近及遠慢慢顯出一條路來,蜿蜒到不遠處。路的盡頭是一潭碧泉,泉水如鏡。騰著輕煙一般的血色霧氣。
泉邊寸草不生,泉眼中心卻生著一株碧玉般通透的蘭草,那樣的碧色與泉水幾乎融為一體。仔細看時那蒸騰的血色霧氣便是散發自蘭草的身上。蘭草的葉片之上隱隱有著血管一樣的脈絡,裏麵流動著碧色的泉水,通透空靈。
汴滄月將桑娘抱起。閉上了雙眼。再睜開時,以他為中心,猛地騰起劇烈的血色火焰。火焰滔天,頓時燎紅了天空,讓所有的一切都變作熔融的狀態,仿佛下一秒便會融化流動一般。
汴滄月慢慢走向泉水,每前進一步,火焰就將周圍的一切焚作湮粉。灰白色的粉末一揚,又恢複做初始的黑暗。汴滄月一直走到了泉水邊。所有的一切都消失無蹤,唯有泉水碧蘭依然。
汴滄月將桑娘放在地上,對著泉水沉思良久,隨即微微一笑:“桑娘,我們許是找著陣眼了。”
汴滄月低頭看看懷裏一動不動地桑娘,微微俯下了身子,極近的距離下,他的眸子清晰的映出她的樣貌。仿佛有什麼從裏麵一閃而過。是困惑嗎?桑娘沒有看清楚他已經抬起了頭,一把擁住她跳了下去。
眼前於是驀然一亮。忽然之間她與他身在雲端,正在急速的下落。身下仿佛是一望無際的青丘,落地的瞬間從泥土裏騰出巨大的葉片將兩人穩穩卷住,緩了一緩,重又舒展開將兩人輕輕放於地麵之上。
地麵是連綿起伏一望無際的草地。突然之間便從泉眼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但是顯然他們還沒有脫離出陣中。汴滄月走上一個山丘極目遠眺,忽又低頭看著桑娘微微一笑:“好歹是有亮光了。”
兩人下行幾步,前麵突然傳來一陣輕笑聲。翻過一個山丘,下麵赫然出現一群孩子,正在追逐嬉戲。汴滄月於是停住了腳步。下麵的孩子卻也看見了二人,爭先恐後的跑了上來將二人團團圍住,一個看上去比較膽大的高個子男孩開了口:“你是誰?要找誰?”
“這是哪裏?”汴滄月微笑著開了口。幾個孩子聞言互看一眼:“這裏是青丘啊!你若不知,又是如何來的?”
“青丘?”
汴滄月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頭。那個膽大的孩子來回打量了汴滄月幾遍,又探頭好奇的看了看他懷裏一動不動地桑娘:“你是來找白叔叔求醫的吧?看你的娘子好像病的很重啊。”
“對,在下正是前來替娘子求醫問診的。”汴滄月對著孩子微微頷首:“你可否帶路?”
“二子,那你就去一趟吧。我們等你回來了再玩。”
人群後麵一個小姑娘奶聲奶氣的開了口。被稱作二子的高個子男孩搖了搖頭:“要是去白叔叔家,少不得要幫幫忙的,嬸子最近身子一直都不大好。三叔陪她在白叔叔那養病呢。你們自己玩,不用等我了。”
孩子們於是一哄而散,又簇擁著跑下了山丘。二子對著汴滄月點點頭:“你隨我來。”
汴滄月跟著二子一路前行,順著山丘的起伏走了半裏地的樣子,遠遠的看見前麵出現了房子的影子。走得近了才看清楚是很簡樸的房子。粗大的木頭做支撐,覆以厚厚的茅草做房頂。房子是一溜排的三間。外麵用細木枝圍上了一人多高的柵欄。圍起來的院子裏有著各式各樣的木頭架子,上麵曬著各色藥草。走到近前二子便快跑兩步上前怦怦的拍院門:“白叔叔,白叔叔,有病人!”
屋子中央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來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子。眉目溫潤,語氣中帶著淡淡的責備:“你這孩子,這麼喳喳呼呼的,回頭嚇著你嬸子可如何是好?”
二子吐了吐舌頭,縮了縮腦袋往裏看了一眼:“三叔沒在吧?”
“他上前麵的山頭打獵去了,說是要捉點珍禽回來給你嬸子補補身子。”姓白的男子說著話上前拉開了院門,對著汴滄月微微一拱手:“有禮了。”
“冒昧前來,還望恕罪。”
“學醫者所謂懸壺濟世。有病人自然不能不救。”白姓男子說著話往旁邊讓了讓:“帶你娘子去房裏坐下吧,先喝杯清茶歇息一下可好?”
“有勞了。”
汴滄月快走幾步進了房間,屋裏陳設同樣簡樸。汴滄月尋了個木椅將桑娘放下,自己在她身邊落了坐。白姓男子便張羅著燒水煮茶。二子進了房間之後,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嬸子呢?”
“在旁屋睡覺呢。”白姓男子微微一笑:“這才剛睡下,隻怕要被你這小猴子給和弄起來了。”
“可不是?”
偏屋傳出一個極為耳熟的聲音。汴滄月的眼裏瞬間閃過一絲驚異。原本握著桑娘的手改為扶在了她腰間。桑娘有一瞬間的迷惑,怎的這聲音仿佛在哪聽過一般?正自思忖間卻見那旁屋的簾子被人撩了起來,從裏麵走出來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婦。看見坐著的汴滄月與斜靠在他懷裏的桑娘便是抿唇一笑。那溫暖的笑容,眉眼的輪廓,還有那繡著桑樹枝的紫色對襟小褂,不是桑娘本人還是誰!
“讓你歇著你總是不聽。”門口傳來一句帶著淡淡無奈的話語。桑娘渾身一震。玄天青將手裏獵到的珍禽交於歡呼上前的二子手裏,微帶責備的看了“桑娘”一眼,視線才轉到了一旁的汴滄月與桑娘的身上,微微一怔:“白兄,這是誰?”
“在下不過是個求醫的路人罷了。”汴滄月淡然微笑,抱著桑娘的手卻緊了緊。玄天青轉過了頭,對麵前的汴滄月與桑娘沒有任何的反應,隻是溫柔的看著那個“桑娘”:“你心口疼,就應該在床上好好的躺著,總也不聽,不是難為人為你操心麼?”
“桑娘”抿唇一笑,叫住了正要往後遠走的二子:“二子,你等會,我和你一起去。”
“嬸子,今兒個這鳥怎麼吃才好?”二子撩起了簾子,“桑娘”一低頭走了過去,漸行漸遠:“你喜歡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玄天青看著“桑娘”的背影沉默了一會,轉過身在椅子上坐下。白大夫泡好了茶,便替玄天青也斟了一杯。茶杯滾燙,他卻毫無意識的伸手去握,待到手指被燙到才輕輕皺了皺眉頭,冷然開了口:“你不妨實話告訴我。桑娘這病,還有沒有根治的可能?”
“隻能治標,不能治本。”白大夫也揀了把椅子坐下:“當日你帶著奄奄一息的她來找我時我便已告訴過你。她隨你入陣時受了重創,傷及肺腑。她不過是個**凡胎,我隻能勉強替她續命。日子一久,她的身體就會越發的孱弱。等到身體的經脈崩斷之日,便是她歸西之時。”
桑娘靜靜的看著玄天青。他垂下了頭,坐在房間裏的背光處,所以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他不認識汴滄月和自己,為什麼會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她自己伴隨在玄天青的身邊?
“如此,你便先替這位兄台看看他的娘子吧。”沉默了半晌,玄天青開了口:“不要因為我打擾了才是。”
汴滄月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白大夫應了一聲,便起身走向一旁的五鬥櫃,取出自己的針灸盒。汴滄月的視線在他的身上轉了一轉,又投到了玄天青的身上:“敢問這位兄台,此處乃何地?”
“青丘。”玄天青安靜的開了口,又沉默了下去。一旁白大夫取過了針灸盒,坐到竹椅上慢慢打開盒子,逐一攤平裝著細針的皮袋子。他抬眼看了看汴滄月:“兄台,雖然不知你是如何與你家娘子誤入此地,不過還是早些離開的好。”
“哦,為何?”
“此處多精魅。你們夫妻倆均是凡人,萬一遇上隻怕會丟掉性命。”白大夫說著,取出了一支針,便要伸手去握桑娘垂下的手腕。眼前紅光一閃,桑娘尚未醒悟間,但覺一股腥熱撲麵而來,汴滄月抱著她飛身後退。定睛一看,白大夫伸過來的左手已經被汴滄月齊腕切掉,那腥熱便是從他傷口泉湧而出的血水。
玄天青猛地站起了身子,一瞬間屋子裏妖氣劇烈的彌漫。他搶上前一步扶助了蒼白著臉後退的白大夫,陰冷的看著汴滄月:“找死。”
“精魅?恐怕你就是個精魅吧?”汴滄月冷然站起了身子:“人生如夢,夢如人生。是不是躲在自己的夢境裏,活的就會開心一些?”
玄天青青色的眸子閃過一絲茫然。正當此時,屋子裏傳來當啷一聲響,引得幾人轉過了頭,但見“桑娘”捂著心口倚門而立,麵色蒼白。玄天青瞬間變了臉色:“桑娘!”
玄天青放開了白大夫,搶前幾步猛地抱住了軟倒在地的“桑娘”,眉眼間盡是焦急之色:“桑娘!”
“隻怕。”汴滄月低頭看看懷裏的桑娘:“若你不開口,便無人能喚醒於他。哪怕真相就在眼前。”
什麼意思?桑娘僵硬的看著那個毫不掩飾自己傷痛的男人。這樣的他是他又不是他。他雖對她溫柔,也曾向她示愛,卻從未如此時般情深似海。他看著她的眼神,仿若她就是他的所有與唯一,仿若他能為了她而拋棄一切。
周圍的景象如水波紋一般泛起了漣漪。原本明亮的光線也漸漸黯淡了下去。所有的一切都在迅速變得殘破陳舊。桑娘驚懼的看著那個原本捂著斷肢的白大夫,此刻的他樣貌不再溫潤如玉。躺在地上的那個男人,破碎的錦緞下是發黑的幹枯身體。從斷肢裏流出來的,也不是血水,而是細細的黃沙。
幹屍的麵貌依稀還能辯出幾分白大夫的模樣。他的臉完全的變成了臘狀。收縮的枯皮早已沒有了眼簾,獨餘兩個碩大無比的眼球。此刻正轉動著慘白的眼仁,向桑娘看來。再看玄天青懷裏,卻是一個紙紮的人偶,捂著胸口,一動不動地倚著他的臂彎。
“桑娘,忍著點。”汴滄月低頭輕語。桑娘尚未明白他的意思,便從他貼著她身體的掌心傳來一陣溫熱。這與玄天青當初將妖氣注入她身體的感覺全然不同。有極強大的氣場在她的身體外界,卻不得其門而入。從她的身體深處猛然脹起那種熟悉的撕裂感,整個人仿佛都要死去。胸口一陣抽痛。桑娘身子猛地一顫,唇邊浸透出了一絲鮮血。卻見前麵的玄天青一怔,慢慢轉過了頭。
“雖然尚且不知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陣。”汴滄月開了口:“不過已知它會映出你的心裏深處的一些東西。先前我見著了自己成精化人前生長的地府,不知玄兄見著的,又是什麼樣的東西?”
吱吱的叫聲從玄天青的懷裏傳出。他的身體騰起了青色的狐火,將懷裏的“桑娘”焚為了灰燼。幾乎在紙人被燒光的一瞬間,桑娘但覺渾身一鬆。那種被捆縛的僵麻感頓時消失不見。玄天青站起了身子,看著手心裏黑色的灰燼慢慢飄落。他眼裏的悲傷,深情如水一般淡去了。抬起頭來時,他又變作了那個溫柔卻帶著些許冷漠的玄天青:“桑娘。”
桑娘在汴滄月的攙扶下站直了身子。玄天青看了桑娘半晌,突然笑了:“你可知,在你們到來以前,我已在此處與你們所見的桑娘過了數年的生活?這陣真個厲害,初時我還有些戒心,慢慢的便沉迷了進去……”玄天青說話間又看了桑娘一眼,向她伸出了手:“過來。”
桑娘怔了一下。猶記得他先前的絕然與怒氣。此刻的他卻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雖然有小小的猶豫,桑娘還是往前邁了一步,汴滄月靜靜的看著玄天青伸手握住了桑娘的手,猛地一拉,將她緊緊擁在懷裏:“……我不想再失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