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的一幕(1 / 3)

XX劇團與XX戲劇學校有一種謠言發生,是關於陳白與蘿戀愛的事。這謠言如一般故事一樣,在一些年輕人口中,正如生著小小的翅翼,不久就為許多人所知道了。謠言的來源是有一個學生,夜裏到XX公園去,當夜天上無月光,這人各處走動,到了一個土山上,聽到山下背陰處蘿的聲音,同一個人像在爭持一種問題,非常興奮。到後這學生轉到園門外邊去等候,就見到陳白同蘿一同走出,一出門,蘿跳上一部街車一句話不說,車就拖走了,陳白非常頹唐樣子,在門外徘徊了一陣,又一個人走進公園去了。大家把這件事安置到心上,再去觀察他們倆人的生活,謠言不久就由事實為證明了。

兩個人不知為什麼原因,把那友誼上的裂痕顯到行為表麵上以後,那沉默成性不常與人言語的周姓學生,似乎是最後才知道的一個。他聽到這個消息,心上起了一種空漠的感想,又像是這消息應當使自己歡喜一點,但實在他卻在這消息上更憂鬱了。這是一個最會在沉默裏檢察自己的年輕人,他把這事情,聯合到自己的生活上作了許多打算,看不出有快樂的道理。當時他走到士平先生住處去,沒有遇到士平先生,返回自己宿舍時就站到廊下看蜻蜓飛。這時已經是六月中旬了,再過一陣因為暑假將使許多人回家,也將使他自己難過。蘿常常來到學校,不外有兩種理由,其一是因為練習演戲,其一卻是拜訪士平先生與陳白,暑期天熱戲是不會排演了,到了暑假陳白一定要離開這裏,士平先生或者也要到一個地方去避暑,所有一點好機會都失去了。這時這大學生,聽到了這新的消息,他心裏想,“我的災難是到了。我頭上落下了一樣東西,我一定逃不去的。我要死了,倘若機會使我死得方便,我將為這件事死了。”他非常悲哀,不能自持,一個同學不知道為什麼事情,就來問這個人,有些什麼事用得著他,他可以去做。這大學生隻是搖頭,等到同學走後,他望到窗間的一個女角蘿扮演XX的照片,就哭了。

陳白同蘿是早聽到了這謠言的。為了自尊的原因,陳白對於這事自然有點難過。他曾想過了用各樣方法,去挽救那種由於言語造成的過失。對於蘿,他自己覺得已讓步得很多了,可是都無法恢複過去另一時的情形。他知道自己是失敗了,卻仍不缺少一個紳士的做人態度,當到一切人的麵前,從不現出憂戚的顏色。另一麵他又照著身分,因此在其他女人得到了一種同情的收入。他先是覺得這件事為人知道了,是他一點恥辱,一點不利於己的過失,過一會,卻另有所會心,以為這事對於自己也仍然很有利益了。

蘿並不像陳白這樣子。她原是一個女人。女人對於戀愛,有一種習慣的貪婪,雖說她同許多女人一樣,是在不變的熱情中感到厭煩了男子的一個人。她曾有意把陳白的印象貶價估計過,還在男女間故意找尋過友誼的罅隙,極力使之闊大,引為快樂,她曾嘲弄過這戀愛。可是,她在並不否認這戀愛是在習慣上成為離不了的嗜好的。她習慣那相互間的勾心鬥角,她習慣那隱藏在客氣中的真實,她玩弄自己的心情,又玩弄這使自己忽而聰明忽而愚蠢的旁人一笑一顰。她因為把那一個女人不應當明白的男子種種壞處完全明白,所以她就在一種任性行為下把生活毀了。

當她在有一次同陳白為一種問題爭持不下時,看到陳白生氣走去了,心裏就覺得有一種缺陷,非想法補充不可。那學生看到公園中的兩人鬥氣情形,卻就是由於蘿的好意,在那天把陳白邀去講和,結果卻更失敗,因此她也就隻有盡這謠言變成事實,不把責任放在自己身上來圖補救了。

因為這友誼分裂了,她感到一點兒沮喪,可是她知道處置自己更好的方法,是學校仍然應當繼續過去,戲仍然應當繼續學習,同時表麵的交誼也仍然應當繼續維持。她一切都照這計劃做去,她使別人無從在這件事情有把謠言擴張的機會,同時又使陳白知道他的行為並不使她苦惱。她逞強做人,待一切人更和氣了一點,使一切人皆變成自己的朋友,卻同時便成了陳白的敵人。

蘿的處置毫無錯處,陳白到後是屈服了,認錯了,投降了。但因此一來,她更看不起這個男子了。她並不把這勝利得到以後就恢複了過去的盡陳白獨占的友誼,她知道陳白一麵屈服一麵還是在他那男子的自得情形中生活,貌作熱情卻毫無真心的進取,因此她故意作出許多機會,使XX學校皆知道蘿並不是陳白獨占的人。

因這原故,有一個晚上,那個蒼白臉兒周姓三年級學生,走到士平先生住處做出使士平先生驚訝的故事來了。

當他直言無隱的把愛著蘿的事情告給士平先生時,士平先生雖說一麵勉持鎮靜說著“這也非常自然”的話,平定到這學生的心,可是自己終不免為一種糾紛顯出努力的神氣。他讓這學生把所有要說的話說完,他知道這學生是非常相信他能夠在這事上有所幫忙,所以才來傾訴這不可告人的隱衷的。他知道這學生的意思以後,仍然用言語鼓勵這匍伏到自己腳下的可憐的年青人。

他做了一點偽紳士樣子,作為不甚知道陳白與蘿的事情,就同那學生說,“好像陳白同她有了一種關係,你不是知道了麼?”

那學生說:“我所知道的是陳白得不了她。”

那個先生心中就想:“陳白都得不了她,你自己有把握做到這事情麼?”

因為士平先生沒有把話說出,那學生也覺得自己的不濟了,就接到說:“我也知道我是無分的一個人。我沒有陳白的好處。凡是使一個女人傾心的種種我都沒有。我的願心隻適宜於同先生說及,因為先生知道人類在某種情形下,有無可奈何的煩亂,苦惱到靈魂同肉體。我並不想這件事有盡她明白的必要,我隻是拿來同先生說說。我要走了,因為我忍受不了,我不是偉大的人,我隻能做到這一點為止。我因為愛她,變成更柔弱更不成男子了。我每天想到:我怎麼樣?我應當怎麼樣去為這個全人犧牲,還是為我自己打算幸福?我想不出結果!我縱可以在黑暗裏把我靈魂放大,裝作英雄,可是一在太陽下見到了她,我的一切勇敢又毫無用處了。我為什麼要這樣子?我不明白,……”

說到後來這青年就小孩子一樣在士平先生麵前哭了。士平先生沒有話可以說,就盡這個人哭了一會,自己抽了一支煙,仿佛想從煙霧中把自己隱藏起來。這學生是那麼相信士平先生敬仰士平先生的,把士平先生當成母親一樣毫不隱瞞的傾訴了心上的一切,末了還這樣放肆的哭!事情非常顯然的,就是這年輕人完全不知道蘿為什麼同陳白分裂的理由,如果知道一點點,這時就不會這樣信仰士平先生了。若果他知道蘿同陳白的分裂,即是同士平先生的接近,則這學生知道這情形以後,將悔恨自己的愚蠢,即刻就要自殺了。

士平先生沒有作聲,望到這學生又愚暗又天真的臉無話可說。等到學生把眼淚擦去,做著小孩子的樣子發笑了時,士平先生就輕輕的歎著氣,很憂愁的說道:

“密司特周,我很懂得你的意思,我當為你盡點力,想法使蘿同你做一個朋友。你應當強硬一點,因為這樣軟弱對於自己毫無益處。愛情是我們生活一部分的事情,卻不是全部分的事情。事實或者可以使你快樂,但想象總隻能使你苦惱。你的身體不甚健康,對於許多事容易悲觀,這一點,你是因為身體的弱點,變成不能抵抗這件事所給你的擔負,因而沉在悲哀裏去了。你要在這事情上多用點理知。隻有理知可以救濟我們感情上的潰決。我聽到你說及的話,都很使我感動,因為人事上的糾紛我知道的多了一點,我待說這時代是要我們革命的時代,不應當為戀愛來糟蹋感情,這話說得全是謊話。不過,當真的,若果思想革命向新的方向走去,男女關係能夠在各種形式中存在,愛的範圍也比較現在這一個時代為寬闊,我相信我一定還能幫你許多忙。你這時要我為你做什麼?是不是要我去把這事情告給蘿?”

聽到士平先生說的話,這年輕人淚眼婆娑的搖了一下頭,用著傷心到了極點的人的神氣,說,“我不希望這樣。”

“那要怎麼樣?”

“我無論什麼希望都沒有,我沒有敢要求什麼,我也並不需要什麼,我現在把這件事同先生說到,我似乎就很快樂了。”

“我希望你能夠這樣。有什麼難處時隻管同我來說,我當為你解決。”

“我非常感謝先生。在先生麵前,我不知不覺就要放肆了。我很慚愧。”

“不必這樣。我願意你聽我的話,不要使幻想和憂愁齧傷你的心。人活到世界上是比這個還複雜一點的,應當有勇氣去承受一切,不適宜一個人在房中想象一切。我很擔心你的身體,你是不是要吃一點藥?”

年輕學生又搖搖頭,苦笑了一次,走去了。

聽到那寂寞鞋聲,緩緩的響過甬道,轉過西院的長廊下去了,士平先生想到這年輕人所說的一些話,心中覺得不大快樂。他本來先是預備翻譯一個供給學生們試演用的短劇,這時也不能再做這件事了。

他想到這件事就是一個劇本的本事,也是一個最好的創作,他記起一個日本人的小說來了,山田花袋的綿被,就在同樣意義下苦了那身作教授的某某君。他算幸福的,是並不像把自己放在一旁,來看兩個信托他的男女戀愛。但這件事在另一時,如果這信托先生的大學生,知道了自己錯誤,做先生的能處之安然沒有?如果知道所申訴的話,所說及的那女子,即是先生所戀的女人,這學生的痛悔心情,做先生的應不應負一點疚?他有點追悔,是在當時為什麼能盡這學生把話說完,說話時他並不去製止,說過後他也不告過那學生什麼話,覺得似乎做了一種欺騙事情,不能找尋為自己辯護的理由。

另一個地方,這時的蘿正接到一個陳白的信,讀了一會,滿紙的懺悔,也仍然滿紙是男子對於女人的謊話。因為信上的話越寫得完全,蘿就越不相信,看了一會信,心上有點懊惱,把信撕碎了。她沉默的坐在自己房中打量一切。

這人近來似乎稍稍不同往日了。從舅父方麵看來,蘿有點變了。舅父把這個說及,作為取笑資料時,蘿總沒有做聲。舅父問,這是為什麼?答也不大願意,隻悄悄的溜走了。這樣情形使舅父看來,舅父雖然一麵笑著一麵總有一點兒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