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得到一點士平先生的鼓勵,那蒼白臉的三年級大學生,似乎得了許多勇氣,許多光明,生活忽然感到開展,見出炫目的美,靈魂為憐憫與同情所培養,這人從悲哀裏爬出,在希望上蘇生了。
他覺得隻有士平先生,知道他這個無望無助的愛,是如何高尚的愛。他覺得隻有士平先生,能明了他的為人。他信仰士平先生,也感謝士平先生,自從同士平先生談過話後,第二天就在一個私有記事本上寫了許多壯觀的話語。他以為他從此就活了,他以為從此他要做一個人,而且也能做一個人了。凡是這個神經衰弱的人,平時因自己想象使他軟弱,使他在一種近於催眠的情形下,忽然強健堅實起來是很容易的,從所信仰的人一方麵,取得了一點信仰,他仍然是繼續過著他那想象的生活,如不是遇到事實的礁石,則他就仿佛非常幸福了。
這大學生記到士平先生所說的話,第二天,大清早爬起來,做他第一次的晨操,站在那宿舍外邊花圃裏,想到一切還略略有點害羞。他知道士平先生是起來得很早的,他想經花圃過士平先生那個小院落去,在那邊同士平先生談談,並且問問他,應當練習某種運動,才合乎身體的需要。走到了角門,看到紳士正在那裏同士平先生談話,因為不認識這個人,就不敢再過去,仍然退回來了。他站在宿舍前吸著早上清新的空氣,舞著手臂,又模仿所見到的步兵走路方法,來回的走,其餘早起的學生,認識到他的,見到這先前沒有的行為,就問他:
“周,怎麼樣,習體操嗎?”
聽到這個問話,他好像被人發現了心上秘密,更極害羞了,不能作什麼回答,隻點點頭。同學就說:
“這個不行,誰告你這樣運動?”
“我看到士平先生每天這樣操練。”
“士平先生越操越瘦!你應當學八段錦!”
“好吧,就學八段錦。你高興教我沒有?”
“等一會兒我們來學習吧!”
那同學到盥洗室去了,這白臉學生,站在一個花畦前看鶯草十字形的花,開得十分美麗。因為這帶露含顰的花草,想起看朱湘的詩,就又忘了自己定下的規矩,仍然拿了一本《草莽集》,搬了一個小凳子,坐到花畦邊來讀詩了。
到了下午兩點左右時,蘿來到了士平先生住處。士平先生上課去了,她就翻看到一些畫冊,在那房中等候下來。那周姓學生,因為還想同士平先生談談別的問題,來找尋士平先生,在那裏見到了蘿。這個人臉上發著燒,心兒跳著,不知要如何說話,就想回頭走去。
蘿見這學生一來又走了,想起士平先生說演戲的話,就喊他:
“密司特周,是不是找士平先生?”
“是的。我不知道他上課去了。”
“就要回來了,你可以等等他。”
“我可以,我可以,”一麵結結巴巴的說著,一麵回身來到房中,也不敢再舉眼去望蘿,就背了身看壁上的一幅畫,似乎這幅畫是最新才掛到壁上,而又能引起他的十分興味。
蘿心想,“這樣一個人真是可憐。”她記到士平先生提起他要同她演XXX,還不知道她願不願意,就說:“密司特周,士平先生早上同我說你那事情,沒有什麼不可。”
這學生,聽到這個話,以為士平先生已經同蘿把昨晚的事都向蘿說過了,現在又聽到蘿溫和而平靜的把這話提出,全身的血皆為這件事激動了。他忙回過頭來,望著蘿,舌子如打了結,聲音帶著抖問:“士平先生說過了嗎?”
蘿望到這情形還不甚明白,以為是這個怯弱學生在女子麵前當然的激動。她一麵欣賞這人的弱點,一麵說:“是的,他說你要求我同你演XXX,是不是?”
這學生完全胡塗了,為什麼說演XXX他一點不清楚。他不好說沒有這事。他以為這一定是土平先生一種計劃,這計劃就是使他同蘿更熟一點,他心中為感激的原因要哭了。可是為什麼士平先生要說演XXX?他望到蘿的臉,不知如何措詞,補充他要說及的一切。他的心發抖,口也發抖,到後是又隻有回頭過去看畫去了。一麵看畫一麵他就想:“她知道了,她明白了,我一切都完了,我什麼都無希望了。”可是雖然這樣打算,他是知道事實完全與這個不同的。他隱約看得到他的幸福,看到同情,看到戀愛,看到死亡,——這個人,他總想他是一切無分,應當在愛中把自己犧牲,就算做了一回人的。一個胡塗思想在這年輕人心上擴張放大,他以為這可以死了。他不能說這是歡喜還是憂愁,沒有回到宿舍以前,他就隻能這樣胡塗過著這一分鍾兩分鍾的日子。他想逃走,又想跪到蘿身邊去,自然全是做不到的事。
蘿因為麵前的人是這樣無用的人,她看到熱情使這年輕人軟弱如奴如婢,在她心上有一種蠻性的滿足。她征服了這個人,雖然,有一點瞧不上眼的意味,可是卻不能不以為這是自己一點意外的權利。許多卑濕沼地方,在一個富人看來,原是不值什麼錢的,可是卻從無一個富人放棄他的無用地方。她也這樣子把這被征服的人加以注意和同情了,她想應當有一種恩惠,使這年青人略略習慣於那種羈勒,就同這人來商量演劇事情。
她問他對於XXX有什麼意見,他說了一些空話,言語不甚連貫,思想也極混亂。她又問他,是不是對於那個戲中的女角同情。這年輕人就憨憨的笑,怯怯的低下頭去,做出心神不定的樣子,迫促而且焦躁,所答全非所問。她極其豪放的笑言,使他在拘謹中如一隻受窘的鼠。這些情形在蘿眼中看來,皆有另外一種動人的風格存在。她玩味著,欣賞著,毫無本身危險的自覺。不但是不以為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她且故意使這火把向年輕人心上燃著,她用溫情助長了這燃燒。她厭倦了其他的戀愛,這新的遊戲,使她發生新的興味了。
士平先生匆匆的走來了,看到兩個人正在房中,那學生見到了士平先生,露出又感激又害羞的神氣,忙站了起來,與蘿離遠了一點。蘿此時,本來是到此補救早上在舅父處所成的過失,可不料新的過失,又在無意中造成了。
蘿說:“士平先生,我已經同密司特周說到演XXX了。”
士平先生很不自然的一麵笑著一麵放下書本,走到寫字桌邊去。“你們演來一定非常之好。若是預備在下次月際戲上出演,就應當開始練習了。”
那學生在士平先生麵前,無論何時總是見得拘束,聽到談演戲了,就說:“誰扮紳士?”
蘿無心的說,“扮紳士容易,那是配角。”
士平先生就有意的說:“配角自然是容易找尋,你們去試演好了。”
蘿從這話上,聽得出士平先生的心上憤怒。她知道士平先生是為了一些不甚得體的情緒所煩惱,她有點兒懺悔的意思,就問士平先生,同舅父早間在什麼地方分手。士平先生說:“我在XX路上下車,還走了一陣,想起許多人事好笑。”
這個話使那年青人以為所指得是自己,臉上即刻發起燒來。蘿又以為這話完全是在妒嫉情形下,說到她和那學生了,心上就很不快樂。士平先生則為自己這句話生了感慨,因為他極力在找尋平時的理知,卻隻發現了苦悶,和各種不能與理知同時存在的悒鬱。
蘿過了一陣,說道:“人事若是完全看得是好笑,這人就是超人,倒很可佩服!”
“是的,就是明知好笑也仍然有嚴重的感覺,所以人都是蠢人。”
“可是蠢一點也無妨,太聰明了,是全無用處的。做一切事都是依賴到一點胡塗。用自己起花的眼睛,看一切世界,蒙蒙矓矓,生活的趣味就濃了。要革命,還仍然是大家對那件事蒙蒙矓矓,不甚知道好歹,不甚明白利害,胡塗的做去,到後就成功了。一個眼睛纖毫必見的人,他是什麼也做不去的。他喝水,看到水中全是小蟲,他吃麵包,又看到許多黴點。走到外麵去,並排走路的多數是害肺癆病人,住到家裏,他還夢到人家所夢不到的種種。他什麼都聰明,他什麼都不幸福了。”
因為話是像說到那個年輕學生頭上去了,他承認他的胡塗是一種藝術。他說:“我同意蘿這個話。我有時很像清楚,看得周圍一切非常分明,我實在苦惱。若果胡塗了一點,一切原有使我苦惱的,就當真又變成幸福了。在將來若是我還能選擇我自己的東西,雖然我無理由拒絕苦惱,卻願意拿那胡塗。”
士平先生覺得這學生又好笑又可憐。這學生昨晚上還那麼無望無助使生活找不到邊際,但一天以來,因為一種無意中的誤會,因為一點湊巧,卻即刻把靈魂高舉,仿佛就抓到了生活的中心,為這真正的胡塗,他對於這學生原來的一點同情完全失去了。他覺得蘿也是可憐的,這女子在她那任性行為上,把自己的感情蹂躪了一番,又來找尋自慰的題材,用言語的鋒刃刺倒旁人,她就非常快樂了。她想象她因為青春的美,就有了用自己的美去蹂躪旁人感情的權利,因為這一點原故她這時竟讓這年輕人來愛她了。她要苦別人作為自己快樂的根據,找了別的女子不會做的事情,她這時正在心中好笑。士平先生帶著一點兒譏諷說:“蘿,你是為你的聰明而感到幸福的。”
蘿反向著士平先生:“那麼,士平先生因聰明而苦惱了。為什麼不胡塗一點?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認真?為什麼把那些不知道的也去設法知道,本來不能知道的又強以為知道,就在這上麵去受苦受難?”
“這是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