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年(1 / 3)

因為在北京XX大學裏辦事的一個朋友,來信寄給久蹾在上海的我,那來信上說的是:

……快來吧,你這個疑心重不知自愛的人,別擔心到了北京會有什麼不吉利事情。你來看看我們如何過日子,這就很可以給你開心了!你不高興注意我們俗人,我為你預備得有一個好地方,去俗人同熟人都很遠,白天同你作伴的是蘆葦,晚上陪你談話的是蛤蟆,還有……你別讓我這學科學的人,為了形容一個住處還來費力描寫,這天氣本還不必令人出汗,可是我因為寫這個信,手心已全是汗了。……你來吧,莫要我再寫信好了!

我雖被上海方麵人說到“很從容”的留在上海過日子,實際上人並不從容,我的表麵生活沉靜,心上卻十分暴躁。因為任何人皆隻見到我一個倦於生存的外表,所以任何人皆不知道我的心如何跳躍。久留在上海,我在糊塗中,也許終會做出一些朋友們認為很糊塗的事情。所以北京一方麵來信要我去,上海一方麵熟人就勸我走。都以為不妨到北京看看,到後另一個朋友且為我把錢籌好,把一切全預備好了。

因此我坐了兩整天的火車,同一個據說是將軍的人物,在一個車箱裏談了兩整天的空話。車到了正陽門後,從正陽門站下車,白白的太陽還仍然像四年前我所見到的太陽,我跳上一輛多灰的洋車,這洋車向大車過處煙塵驟起的前門拱洞跑去。第四天,我就來到前次給我寫信的那個朋友為我預備的空屋裏住下了。

朋友夏君把我款待到這個幽僻無人的地方,真使我十分滿意。這地方雖為學校安置了許多辦事教書人,鄰近我住處的卻很少。他們住的是鬧熱地方,我這裏,卻同旁的屋子相去很遠,獨立在這寬大花園一角的。我住的是一個亭子,這亭子據說原從圓明園搬移來的,刻鏤極精細的白石亭基,古怪的撐柱橫梁,可以使人想象到一些已成為精靈了的故事人物。亭子太大了,故已用白木板壁隔離成兩間,我住的是左邊的一間,右邊卻沒有人。

亭子外邊的景色,誠如朋友所說,是十分美的。蘆葦同蛤蟆都在我眼底耳邊,不久即完全熟習了。每到黃昏時,我把晚飯吃過後,就爬到亭子外欄杆上去,抱膝看天上的雲,並且不久我就知道有兩隻灰鶴每天照例的休息地方,我知道我屋頂承簷柱上空隙處,有許多麻雀蹲到上麵休息,我知道一個小小的黑影在空中晃過時,不是燕子卻是一隻蝙蝠。

蘆葦在我麵前展開,這時看來便如一個湖,風過時,偃伏成細碎而長條的波浪。我不是詩人,望到這個照例是無話可說的。亭子前麵有一段缺少蘆葦處,全是種有細秧的水田,日裏隻能見到白腹青羽的燕子,掠水貼地飛去,到了晚上,許多藏在蘆葦裏的水雞,皆追逐出來了。朦朧裏望到這些黑色小小東西的遊戲,這幾天又正是真珠梅開放的時節,坐在欄杆上的我,隱約嗅到花香,常常一坐下來就很久很久。

到這個地方來我的確安靜多了。上海我住的是地當法租界電車總廠的要道,每日從早到晚我耳朵裏都是隆隆的車聲,作事總作不好,性情就變成特別容易生氣的人了。這幾日,上海大致更熱了,如果我還留在上海,窗上的西曬使房子像一個甑子,我的文章一定是寫不出的。如今我到了這裏,每天總能很安靜的作我所要作的事情,朋友來看望我時,見到我桌上的成績,都覺得十分高興。有時我們坐到欄杆上去談天,談到兩人平生所經曆的地方,談到六月時清風的可愛,這亭子,實在就是園中一個最好迎受晚涼的亭子,朋友的科學態度,給我的印象,同到這亭子給我的浪漫情緒相糾結,我照例是要發笑的。這地方,使我的確安靜多了。

不過,因為這地方是個幽僻無人的地方,我將在我的分上,見到一些關於年青男女覺得極新鮮的事情。這些事情到這裏的二十天內,在黃昏裏我一共就見過了五次。有兩次我看到人家在我常坐的欄杆上接吻。有兩次我看到一對人並肩坐在那欄杆上,或者已接過吻了,或者正在等候方便接吻。另外一次我看到一個女人,傍著在那裏哭泣。那照例是我初從外邊回來,又照例是這些年青人知道我不會在房裏,才有這種事情發生的。到後我還是重新跑去,遠遠的跑到亭子背後鬆樹編成的排道裏去了。我將在那裏散步,看黃昏裏包圍的天地,估計到兩個人已應當分手時我才敢回去。

回去時,望到剛才有人坐處,我常常隻能作苦笑,來到這裏的女人,也許就正是一個生來最醜的女人,但同男子來到這無人地方,恰恰在這黃昏裏,能夠伴著所愛悅的人,默默的,把這一個微抖的嘴唇,貼到那一個微抖的嘴唇上去,兩人什麼也不說,隻默默的擁抱,又默默的離開,這些事,是人生的詩。即或這女子同男子是兩個如何卑俗的靈魂,他們到這裏來所作的事情,還是像一首詩的。

想起這些情形時,我很覺得軟弱了。因為我不是那種讀詩的人,我的性情,我的習慣,都不能如一個老人那麼衝澹溫和,這“人生的詩”有時是很惱怒到我的。詩句已消失了,人已不見了,依約裏有時還聞到一種餘香,在無風的黃昏裏散布。我有點難受了,便躺到床上去。可是不久我仍然又起來了。我仍然出去,坐到適間年青女人所坐處,靜靜的遐想一切,到後便使我笑起來了。一個中年人的情懷,心情上的小小罪孽,那不消說是常常存在意識裏,而又常常要作一些希奇的估計,免不了使自己看來也很驚訝的。

我遇到這些時節,坐到那裏常常比平時更久,忘了我晚上工作的時間,也忘了我其他事情。

因為這類事,並不為朋友所知道,所以朋友來時,有時帶了一個新的同學過來,總問我:“在這裏是不是覺得寂寞,覺得嚇怕?”我照例將說:“這裏不是使人寂寞的地方,我也並不覺得可怕。我是一個見過許多日頭月亮的人,所以你們受不了的我總能忍受下去。”我說到這樣話時,朋友聽到的意義,卻並不同我自己聽到的意義一樣,因為我這裏還包含有一種秘密,這些能夠明白“定性分析”或“社會學”或“英國國會之製度”一類學問的年青人,全不知道我這秘密的。

天氣漸漸熱了,在房中做事,也不大方便了,有時我便移了桌椅出去,茶壺茶杯同墨水瓶之類也得帶出去。早上同下午,既不會有人來玩,我都覺得在外麵做事,一麵望到微風裏的蘆葦偃伏,一麵寫些什麼時,比枯坐房中盡盤旋到一個故事為方便多了。有時我過XX去了,聽差忘了為我把一切東西搬進屋裏去,回來時,茶壺照例常常是幹了的。在去XX學校的大路上,我總可以碰到一些XX大學的女人,我想象到我茶壺中的茶最後一滴幹在誰個口裏時,我便仿佛得到了說不分明的東西。也許用我的茶杯喝茶的人,正是那幾個成天在園子裏收拾花木的粗人,但我曾聽到朋友說過,他有一個女同學,喝過亭子裏的苦茶。我以為一定不止一個。在我處照料茶水的聽差,見到我喝水好像特別喝得多,總得說“天氣很熱”。我從沒有說那茶不是我一個人喝盡的,因為我不願意他去洗那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