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傍晚。
細雨蒙蒙的下,無聲無息。
庭院的回廊下,一襲春衫單薄,一個月白色衫子的年輕女子怔怔的坐在紫竹椅上,看著雨簾。手腕露在袖子外麵,套了個赤金釧子,越發襯得腕骨伶仃,惹人憐惜。
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蹙雙黛蛾。
秋風多,雨相和,庭外芭蕉三兩棵。夜長人奈何。
“夫人,天冷了,回房休息吧。”旁邊的丫鬟俯下身,在女子耳邊勸說。
然而,月白衫子的麗人沒有回答,眼睛依然盯著雨中某處,不說話。她的神色是淡漠的,乍一看會以為因高貴矜持而淡漠,然而,仔細看往她眼中,就會發現、她的眼睛是空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和神色的變化。
仿佛也習慣了這樣的回應,黃衣丫鬟看看將要黑下來的天色,俯下身輕輕將挽在臂彎裏的雪青刻絲一抖珠披風抖開,披在麗人的身上。
年輕女子一動也不動,任丫鬟服侍,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神色變動,癡癡的看著雨中。
這是一個典型的富貴人家庭園,方寸雖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別有匠心。
花木扶疏,掩映著小小一座假山。山石都是從湖州運來,深得“瘦、透、漏”之神韻,堆山手法也一望而知出於大家之手。假山上薜荔藤蘿,杜若白芷,點綴得宜。在雨中散發出微微的清香——然而,年輕女子空洞的眼神,卻是一瞬不瞬的,盯著假山後的一株花樹。
那是一棵好柔弱的花樹,雖然也有丈把高了,但是枝葉纖細柔美,最奇異的是那些枝葉都閉合了起來,枝條也在雨中緊緊糾纏——就仿佛一個遇到風雨的麗人、下意識的抱緊了自己的香肩。
那是一棵金合歡樹正是開花時節。滿樹繁花紅紅白白,可不知為何枝葉卻有些萎黃。
“紫檀夫人,我們回房好不好?相公如果回來,看見夫人這樣在風口上坐著,婢子又要挨罵了。”見女子柔順的聽任自己將衣服給她加上,黃衫丫鬟蘭兒進一步勸說,一邊將手探入女子肋下,想將她攙扶起來。
然而,那個被稱為“紫檀夫人”的女子並沒有動,似乎根本沒有聽見近在咫尺的人說了什麼話,眼睛隻是茫茫然的看著庭院中那棵金合歡樹。
雨漸漸地轉大了,那棵樹靜靜地在那裏,然而每一陣風過,都簌簌的落下大片枯黃的葉子和凋零的殘花——那是很奇異的花兒,絲茸般一簇一簇的,仿佛一蓬蓬紅白色的針。
一朵一朵,無聲無息的在狂風暴雨中落到地上。
奇怪,不過是春暮夏初,這棵樹居然已經開始大片的掉葉子了……看來,這株合歡花,也是活不長久了。
風猛烈了起來,濃密的雨雲彙集過來,烏壓壓的蓋住了天空,傍晚的天際登時黯淡了起來,黑沉沉宛如深夜。蘭兒見貴夫人不肯動身,無奈的歎氣,繼續勸:“夫人,雨下的大了。我們回去歇息,好麼?”
紫檀夫人的眼神空空蕩蕩,似乎根本沒聽見,毫無反應。
“夫人……回去罷。等一會兒白螺姑娘可能要送花籽花肥過來呢——唉,天氣變得快,不知道白姑娘還來不來了。”蘭兒低聲勸著,扶住麗人肋下的手微微加力,那個身形單薄的女子就身不由己的被她扶了起來,輕的宛如一片葉子。
蘭兒扶著她起身,輕輕道:“我們回房去歇息,風雨這麼大,怕是要打雷了呢。”
然而一語未畢,隻聽嗑啦啦一聲響,天地一片雪亮,驚雷閃電便交織成了一片。
蘭兒不自禁的嚇了一跳,想立刻扶著夫人回房去。然而,想伸手拉時,忽然發現癡癡呆呆的紫檀已經不在她身側,居然不知何時一個人走到了簷下,怔怔的盯著廊外青石板上砸落的雨點,然後似乎有知覺般的,緩緩抬頭,看向庭院裏麵那棵金合歡樹。
雪亮的閃電一個接著一個地劈下來,宛如刺刀一次次砍開黑幕。雨驀然間下得非常大,劈裏啪啦的聲音淹沒了一切,閃電下,天地間隻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厚重的雨簾阻擋住了一切視線。
然而,但是在閃電照亮廊下的刹那間,丫鬟驚恐地看到,夫人臉上忽然間有了表情。
三年了,被大夫診斷為患了失心瘋的夫人一直木木的,對外界一切毫無反應——可就在方才那個刹那,雪亮的電光映照下,貼身丫鬟蘭兒看見夫人平日呆板茫然的臉上、閃過極為可怖的神色!
仿佛無風自動,那件一抖珠的披風從紫檀夫人身上滑落下來。看到夫人扭曲的麵容,那一瞬間,說不出的恐懼抓住了蘭兒的心,她不自禁的想脫口驚呼。
“啊!——啊啊啊啊!”然而,不等她叫出聲來,紫檀夫人陡然間抱住了自己的頭,尖叫了起來,聲音淒厲而瘋狂。
“夫人!夫人!”蘭兒驚懼交加,看著一向漠然的紫檀夫人失態的尖叫著、將頭一次次的撞向廊下的柱子,眼睛卻發出令人可怖的光芒,驚栗而瘋狂。丫鬟驚惶失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如何才好,想過去抱住夫人,但是心裏又有些害怕。
——今日雲少爺帶了池硯出去辦事,怕是要半夜才回——然而夫人無端端的發起病來,如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雨下得很大,風也在呼嘯著,暗夜裏,隻有白茫茫的一片。閃電不時的從天幕中劈下來,照得天地一片雪亮。青石板上,雨點四濺開來,零落的散著一些凋零的金合歡花。
然而,紫檀夫人卻對著外麵的雨簾和閃電驚叫起來,失控般的抱住頭,一連聲的尖叫著,撞向廊下的柱子。
蘭兒踏上一步,然而看見夫人的眼神,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顫,一連後退了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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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鐸鐸,鐸鐸。”雨夜中,忽然傳來了清晰的叩門聲。
“誰…誰?”蘭兒心裏一冷,顫聲問。
敲門聲是從庭院的偏門上傳來的——這麼晚了,是誰大風大雨的還過來?雲少爺此時大約回不來,即使回來也,也不會走偏門——是誰,在敲門?
“鐸鐸,鐸鐸。”叩門聲再度響起,不徐不緩。一個聲音清淩淩的:“是我,白螺。蘭兒姑娘麼?——我把府上要的花籽花肥送過來了。”
“白姑娘……”蘭兒驀的舒了一口氣,記了起來,仿佛見到了救星一般衝到側門邊,一把拉開了門閂,“夫人、夫人她今天……”
黃衫丫鬟驚懼交加的神色顯然引起了門外來訪白衣女子的注意,白螺進了廊下,收了湘妃竹骨架子的傘,雨水從傘上急急流下,在青磚地上蜿蜒,如一條小蛇般遊走。
“紫夫人怎麼了?”一進門就聽到了可怖的尖叫聲,雷電隆隆之中,白螺脫口問來開門的丫鬟,一邊將帶來的東西往遊廊椅子上一擱,疾步走了過去。
“啊!啊啊啊!——”女子根本不知道有人走過來,隻是自顧自的一聲聲尖叫,崩潰般的用頭撞擊著柱子,滿額的血,閃電瞬忽照亮她的臉,淒厲可怖。
“紫夫人,鎮靜一點!鎮靜一點!”在紫檀將頭再度撞向柱子時,白衣女子迅速的製住了她,用力扳住了麗人的肩,隻是往對方臉上一望,便立時回頭對蘭兒道,“去!快去拿一些酒來!快去!”
蘭兒此時方才得了主意,連忙點頭,拔腿往廚下跑去。
紫檀夫人用力的掙紮,然而纖弱的身子卻在白螺的腕下動彈不得,她隻是直勾勾地看著雨夜,一疊聲的尖叫著,發狂一般。
“白姑娘,我拿來了!”蘭兒提著裙子從廊上跑回來,手裏拿著一瓶開封過的酒,“隻有這一瓶雄黃酒,行不行?”
白螺看也不看,隻是騰出手,用力壓住紫檀夫人的雙肩,製止她的瘋狂舉動,對著旁邊的丫鬟沉聲喝道:“給她喝!——給她灌一點酒下去。快!”
蘭兒遲疑了一下,但是依舊照做。
紫檀夫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雨簾,嘴裏依舊是一聲聲的叫著,眼神瘋狂激烈。蘭兒將酒對準她張開的唇灌了下去,尖叫聲停止了,紫檀夫人劇烈咳嗽起來,身子掙紮著,頭扭來扭去的,拒絕喝酒。
然而白螺秀氣的手卻仿佛有驚人的力量,死死的按住了她的雙肩。蘭兒和她齊心協力,終於讓夫人喝下酒去——雖然紫檀夫人嗆住了一會兒,又吐出了一些。然而,無論如何,她那駭人的驚叫終於是止住了。
雄黃酒顯然發揮出了功效,紫檀夫人臉上泛起了紅暈,在閃電下,眼神茫茫然,卻不再有那樣激烈可怖的舉動,有些醉意的定定看著外麵。
“天呀……”蘭兒這才鬆弛下來,一鬆手,空了的酒瓶啪的一聲掉在廊道上,摔成數瓣,她癱坐在椅子上,外麵飛濺的雨水濡濕她的長發,她帶著哭音尖聲問,“夫人瘋了嗎?她、她這些年一直安安靜靜的——今天瘋了麼?天呀,夫人瘋了!花開了,夫人也瘋了!”
“閉嘴!你想引紫夫人再次發作嗎?”在丫鬟失去控製前,白螺厲聲喝止。蘭兒一驚住了口,然而許久,才顫抖著過來,拿出手絹,替紫檀夫人擦去額上血跡,低聲問:“白姑娘,夫人、夫人是怎麼了?”
“歇斯底裏。”白螺接過手巾,小心的放開紫檀的雙肩,看到她安靜下來不再亂動,才鬆手開始為她擦拭,低低道,“失心瘋的人如果受到強烈刺激,崩潰就會這樣——剛才夫人看見了什麼?”
蘭兒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訥訥:“沒有啊……什麼都沒有。夫人在這裏看了一下午的花——姑娘也知道紫夫人就是喜歡這樣。一直都很安靜的,可能……對,可能方才雷電交加,嚇到了夫人吧。”
白螺靜靜聽著,一邊用手巾給紫檀夫人擦著臉,一邊搖頭:“這三年來,難道每次有雷電,夫人都會這樣麼?”
蘭兒又怔了一下,搖搖頭,一臉的疑惑。想說什麼,但是又生生忍住。
白螺的手巾覆上了紫檀的臉,輕輕擦著,忽然間,感覺手掌下的臉一動,仿佛有什麼熱而潮濕的東西湧出。她連忙拿開手巾,驚訝的看見夫人居然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