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誅殺花妖(1 / 3)

黎明的光從薄薄的窗紙中透入,映照著房間裏蔥蘢的花木。

簾幕低垂,白底印染著淡青色蓮花的帷帳裏露出一截蒼白纖細的手腕,靜靜地擱在床沿,有血珠如同斷線的珠子一樣,從指尖一滴滴落地,在木地板上發出單調的響聲。

暗殺者靜默地站在這個叫做花鏡的小鋪子裏,抬起手揭開被一劍洞穿的帷帳,看著裏麵死去的女子——那個叫做白螺的女店主無聲無息地靠在榻邊,似乎是在睡夢裏安然離去,臉色蒼白得如同透明,隻有眉心有微微的一點紅,插著一支小小的劍。

劍極小,長不過一尺,直透顱腦。

隻看得一眼,暗殺者從胸臆裏默不作聲地吐出了一口氣:跟蹤了多日,這個妖邪總算也是被誅滅了。他輕輕呼哨了一聲,那把劍仿佛活了一樣,應聲從女子眉心反跳而起,化作一道光華回到了主人的手裏。

暗殺者是一個年輕人,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長眉斜飛入鬢,眼神冷冽鋒銳,穿著一身飄逸的青蘭色長袍,頭上戴了一頂羽冠,卻是一副道家打扮。

隻是和普通道人不同,他手上握著劍。

他查看了一下榻上被自己殺死的女子,鬆開手,白色的帷帳掉落下來,覆蓋了榻上女子蒼白的臉,很快便有血色悄無聲息地浸染開來,沁得那連綿的白蓮紋樣仿佛是從血池裏綻放出來——然而,等年輕道士回身在架子上臉盆的清水裏洗幹淨小劍上的血,回身撩起帳子再看上一眼時,床上果然已經空了。

那個女子無影無蹤,隻有隻有一支花擱在枕上——花瓣猶自鮮嫩,沾染著露水,但斷莖上赫然有一個極深的創口,從創口裏汩汩流出殷紅的血來。

那是一朵白色的蓮花。

年輕道人輕輕歎了一口氣——果然,這個寄居在永寧巷的花鏡女主人,是一個花妖。

從外貌看來,她的姿態氣度有如碧落仙女,毫無妖魅氣息。如果不是幾個月前無意看到她在月夜淩波從河麵掠過,足不沾水地采摘白萍,身形飄忽如風,他也不敢確定這個美麗女子會是個“非人”。

年輕道人從懷中掏出一張符,彈在那一支流血的蓮花上,念了一聲“疾”,那朵花上忽然騰起了青色的火焰!那朵花在道家真火裏焚燒,忽地發出了細細的哭泣一樣的聲音,劇烈地扭曲著,轉瞬成為一簇白煙。

“第二百三十七個。”年輕道士從懷裏掏出一本古舊的冊子,在上麵細細記下一行字,“千年花妖。追蹤九十九日,誅於泉州。”

符灰吸收了妖血,漸漸冷卻,化為一堆淡紅色的灰燼。

在等待符咒燃盡的短短片刻裏,那個年輕道人看了一眼房間裏到處擺放著的花木,一盆一盆錯落有致,長勢極好,顯然是得到了主人精心的照料。他握著劍逡巡了一圈,沒有發現絲毫的妖氣,顯然這房間裏種的都不過是普通的花草而已。他甚至去後院和中庭看了一下,嗅了嗅泥土的味道,也沒有發現絲毫異常。

沒有血腥,沒有死屍,甚至,沒有一絲的邪氣。

“奇怪。”年輕道人搖了搖頭,心裏忽然有隱約不安的感覺。

自從那日深夜偶然發現她的異常後,他留在泉州觀察了這間叫做花鏡的鋪子足足三個月。這個獨居的女子以賣花為生,深居簡出,基本不和周圍鄰居交往。隻有每當滿月的時候,房間裏會發出某些異常的聲響,似乎是痛苦的低吟,伴隨著淡淡的血腥。

他以為那是她在密室裏做了隱秘的惡行,幾次設法,終於在這一天滿月的時候得了手。然而,奇怪的是當他搜索這間小鋪子時,裏裏外外卻沒有任何不對的跡象。這裏非常幹淨清爽,宛如任何世上普通女子的閨房。

這……他內心忽然有一陣隱隱的不安掠過。

然而,此刻窗戶紙上已經透出了淡淡的光,可以聽到雄雞報曉,遠處車馬轔轔而過的聲音。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如果不離開,隻怕會被人看破了行藏。

在第一線日光透入這座小花鋪之前,年輕道人將小劍托在掌心,念了一句咒術——那把長不過一尺的小劍忽然變大,從他掌心躍起,懸浮在室內,光華四射。年輕道人看了一眼榻上的那一堆灰燼,做了個手勢,一步躍上飛劍,頭也不回地穿窗掠去。

一道閃電沒入黑夜,再無聲息。

花鏡的鋪子裏安靜得驚人,隻有架子上的白鸚鵡一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著這一幕,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聲啼叫。直到那個暗殺者消失在遠處,鸚鵡才撲簌簌飛落,在半空裏咕噥了一聲:“小姐,可以出來了——他走啦!”

後堂吱呀一聲響,有一扇看不見的門悄然打開了。

一陣幽然的風席卷而來,隨著風從中庭裏走進來一個年輕女子,一身白衣,眼角盈盈點著一顆墜淚痣——那,分明是片刻前被殺死在床上的花鏡的主人白螺!

“終於走了麼?”她歎了口氣,臉上有些病容,扶著桌子坐下。白鸚鵡飛落地麵,化成了一個垂髫少女,連忙上來扶住,“小姐還好吧?今晚又是月圓之夜,你身體定然不舒服——偏偏這個家夥居然這個時候來找茬兒!”

“他跟蹤了我那麼久,定然也知道此刻我的法力會衰弱一些,才挑選這個時間下手。”白螺笑了笑,走到了榻前看著那一堆灰燼,輕輕伸出手指點了一點。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量操縱著,那一張燒成灰的符忽然恢複了原樣!

“原來是青城來的?”她拿在手裏看了看,不由笑了,“難怪有點真本事。”

“青城?”雪兒蹙眉,“是蜀山的劍俠麼?”

“隻怕是修仙兼修劍的道家人吧?不知道是正一道還是全真教的。”白螺歎了口氣,“年紀尚輕,修為卻不淺,手裏拿的那把劍可大有來曆,隻怕是純素道長飛升後留下的白虹——難道他是紫霄宮的傳人?”

“他那點修為,難道還能鬥過小姐你?”雪兒不以為然,“不自量力,居然還把我們當作花妖,真是豈有此理!”

“算了,雪兒,”白螺將那張符扔掉,淡淡:“我們已經被逐出了三山碧落,謫下凡塵——既然仙界裏沒有我們的名字,那麼說我們是花妖其實倒也不為過。”

“……”雪兒說不出話來,有些不服氣。

半晌,嘀咕了一聲:“可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啊!”

“這人行事是有點莽撞……不過,也可以說是嫉惡如仇吧。”白螺微微苦笑,“我看他的麵相,倒有一股清剛之氣,是以除魔衛道為己任的道家年輕俊傑,假以時日,定然不是池中之物。他既然有誤會,那我就不妨讓他一步——反正把我當作‘花妖’給除了後,他也自然就會走了。沒有必要硬生生拚一場吧?”

“虧得小姐你好脾氣,”雪兒憤憤不平,“換了是我,非讓他吃點苦頭不可。”

“到此為止。”白螺卻隻是淡淡,“這個地方也住不得了——雪兒,收拾一下東西,我們馬上離開泉州。”

“啊?”白鸚鵡有些戀戀不舍:“這麼快就走啊……接著去哪裏呢?”

白螺想了想,道:“臨安。”

天亮的時候,永寧巷已經熱鬧起來了,左右的店鋪都開了們,隻有花鏡的店麵還是關著。周圍的鄰居平時也甚少看到這個叫白螺的女店主出來,因此並不覺得異常。

隻有賣針線的王四嫂覺得奇怪,拿著一角碎銀子四處問人:“你們誰有見到白姑娘麼?”

“沒有啊。”在巷口吃早飯的人們紛紛搖頭。

“忒奇怪,”王四嫂看了一眼關門的花鏡,“今兒我一開門,就看到這個針線盒和一些緞布放在廊下,還有這一角碎銀子——這白姑娘昨兒剛來借了一卷白絲線,說好了過幾天算錢的,怎麼一大清早就還了?”

鄰居們都搖著頭,說不出所以然來。

剛說到這裏,卻聽花鏡那邊傳來一陣聲音,引得眾人紛紛回頭。隻見一對老人拄著拐杖,站在廊下敲門,滿頭白發蒼蒼,衣衫漿洗得發白,看這一身打扮,顯然是山區裏過來的窮苦人家。

“白姑娘在麼?”敲了半日,不見裏麵有人開門應答,隻能失望地轉身走下台階。看到巷口聚集在一起吃早點的左鄰右舍,老夫妻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低走過來,做了一個揖:“叨擾了……諸位可知道白姑娘今兒去了哪裏?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不知道!”燒餅郎正忙得不可開交,兩手沾滿了油,滿臉不耐煩,“這個人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又不愛搭理別人,誰知道她去處!”

“唉,唉。”老兒歎了口氣,“那麼說來,今日是見不到恩公了。”

攤子上有客人正在吃一碗素麵,聽到這裏忽然微微一震,抬起頭來向這邊看了一眼——那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不過二十歲的模樣,劍眉星目,眼神極亮,如同一泓秋水一般,用玉冠束發,羽衣長劍,卻是一個道士。

二十多年前,徽宗皇帝尊崇道教。政和、宣和間,神霄教得勢,皇帝寵幸的道士如王老誌、林靈素等出入宮禁,號“金門羽客”,氣焰赫然,甚至連皇太子都要對其忌憚三分。而南渡之後,隨著兩帝被擄北去,道教勢力也大為衰微,不過民間道教弟子一時尚多,因此大家並不以看到道士混在人群中為意。

那個年輕道人抬起頭,打量著這一對老夫婦,又看了看不遠處的花鏡。

“我們是專程來向白姑娘道謝的,”老兒旁邊的老婦人抹了抹汗,低聲:“我們走了那麼長的路,好容易才到泉州府——她不在,這一籃子茉莉大白毫和白茶可怎麼辦呢?”

“有白茶?”王四嫂立刻來了精神,探頭看了老夫婦帶來的竹籃一眼,“嘖嘖,這可都是上等的好茶!準備挑來賣給白姑娘的?多少銀子一兩哪?——如果便宜的話,白姑娘不在我們也可以買一些呀!免得你們空走一趟賠錢。”

“不是的不是的,”老婦人連忙將茶葉收起,有些不好意思,“這些茶不是賣的。”

“不是賣的?”王四嫂有些不樂意了,“莫非賣茶還看主顧不成?”

“怎麼敢哪!”老兒忙不迭賠禮,“不瞞諸位,我們都是政和那邊的鄉下人,世代種茶為生,前日和老伴挑了一些新茶,趕了幾百裏路,特意來泉州想賣個稍好的價錢,結果不想年紀大日頭毒,我老伴剛到城外就發了急病,躺倒在官道旁,差點送了命。”

他看了一眼關著門的鋪子:“若不是這位白姑娘……”

“噢,噢。”王四嫂明白過來,連連點頭,“原來是來報恩的。”

“是啊。”老漢滿臉感激,“若不是白姑娘涉水采了一把白萍根,我老伴肯定就這樣沒了——不瞞你們說,當時官道人來人往,硬是沒第二個過來看上一眼!”

話說到這裏,隻聽“啪”的一聲脆響。諸人回首,之間早點攤上那個年輕道人忽然長身而起,臉色蒼白,手裏的筷子已經被硬生生地折斷。

“喂……喂!”燒餅朗怒斥,卻見對方扔下了一塊碎銀子,轉瞬離去。

“看不出來嘛,這個白姑娘平日冷冰冰的對人愛理不理,居然還是個熱心腸!”王四嫂嘖嘖了一聲,想了想,道:“你們等一下,隻怕她還沒起,我去後院幫著叫一聲看。”

那一對老夫婦忙不迭的道謝。

王四嫂轉過後屋,叫了幾聲,忽然間怔住了——花鏡的側門半掩,竟然是沒有關上,門縫裏依稀可見地上掉落著一些雜物。

大清早的,怎麼開著門,裏麵又沒有一個人影?難道是進了賊了麼?王四嫂心裏一個咯噔,走過去試探地推了推門。吱呀一聲,側門應聲而開——整個房間四空空蕩蕩的,本來滿室的花草早已無影無蹤,清晨的光線毫無遮擋的從窗口透入,把這個雪洞也似的房間照得內外通透。

隻是一夜之間,整個店鋪裏已經空無一人。

十年後。高宗紹興十一年六月十五。

臨安城北的餘杭門外,運河上舟船往來如梭,一片熱鬧景象。

京杭大運河肇始於春秋時期,完成於隋代,至宋時最終成為縱貫南北的水上交通要道,南啟臨安,北至燕京。南渡十年後,戰禍漸漸平息,百姓休養生息,商賈貿易重新繁榮,臨安人口多達一百餘萬,漕運也可謂盛極一時。

運河渡口每日裏有上百艘官船私船進出,往來貫通了大江南北。

“這位客官,可是要坐船麼?”一個船家看到有人來到渡口,立刻殷勤地迎了上去——如今已經是薄暮時分了,他這三天還沒開張過,此刻隻盼收能拉到一個肥些的生意,也好填了這些天的虧空。

然而抬頭一看,卻是一怔:來到碼頭上的居然是兩個女子。當先一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穿著白衣,眼角有一滴盈盈的墜淚痣。另一位年紀略小,做丫鬟裝束,伶俐活潑,手裏捧著一個包袱,跟在主人後麵。

當先女子還沒有開口,後麵的丫鬟便搶先道:“船家,我們要包這條船。”

“包船?”船家倒是一怔,有些猶豫地打量著來人:“就姑娘兩個人?”

丫鬟點了點頭:“就我們兩個!怎麼,不做女人生意啊?”

“這……”船老大不由露出吃驚的表情來:如今是南宋初年,民間甚重禮法,一般好人家女子平日裏都足不出戶,這般拋頭露麵地孤身出遠門的,難道是……一念及此,他不由重新打量了對方幾眼:那個女子的容貌甚是清雅秀麗,氣質高華,竟又不似那些淪落煙花的風塵女子。見多識廣的船家一時間也猜不出對方的身份,有些發呆。

“到底去不去啊?”那個丫鬟卻不耐煩起來,跺腳,“我們有急事要去天台山,你如果不願接這趟生意,我們就另外找別家去了!”

“去天台山?”船老大一聽是一單出遠門的大生意,登時回過神來,忙不迭地堆起了一臉笑容,“不是吹噓,這碼頭上也就我金老大最熟悉這條水路,再無別家肯撐船去那麼遠的地方——不信姑娘你問問。”

“哦。”白衣女子輕輕應了一聲,卻不置可否。

金老大看著對方的臉色,也不明白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連忙再補充:“您看,我家的是油蓬船,如今是盛夏,也可免除日頭毒曬——兩位姑娘花朵一般的樣貌,水嫩的皮肉,真是神仙樣的人,又怎能去坐那種連蓬都沒有的破船?”

他雖是粗人,但這話卻說得討巧,那個丫鬟聽了頓時轉怒為喜,啐了一口:“你見過神仙麼?說得倒是好聽!”

“小人沒那福氣見,不過料想和兩位姑娘也不差多少。”金老大笑嘻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