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畜牧的角度看,公的動物遺傳價值高,母的動物飼養價值高。要使畜群品質優良,就要從控製公的入手,要使畜群數量增多,就要從控製母的入手。唐朝的人一旦看到人裏麵出了謀逆的惡種,就趕快把男的都殺掉。而現在的人計劃生育,就要從女人入手。因此一到了計劃生育宣傳周,開完了大會,總有人高叫一聲:育齡女同誌留一下。小孫聽了這話,總是要臉色煞白,右手顫抖,一副要打誰個大嘴巴的樣子,因為管這個事的是郭老太太,最能嘮叨,什麼在家屬區看到了小孩子拿避孕套當氣球吹,說到國家生產這些東西,一年要花幾個億啦,國家財政很困難了等等,都不知哪焊哪兒。隻有最後一句不離譜,就是這東西要物盡其用,一定要套在丈夫的陰莖上。小孫說,老娘上了六年的醫學院,要是連這個都要你來教,還算人嗎?上級計生委要是發下了人票(另一種叫法是生孩子的指標),要民主評議,那就是沒完沒了。她要生,她也要生,就不知道抓個鬮。晚上她回了家就說:像這種會還要開到五十五歲,誰受得了。咱們離婚罷。離了婚還可以通奸嘛,增加點氣氛;你放心好啦,我絕不出去亂搞——我也知道外麵性病很厲害。但是我不同意離婚,因為我現在也是個頭頭了,要注意影響。要到了房子就離婚,人家會怎麼說我?再說,你們會多,是你們的光榮。你們飼養價值高嘛。
羅老板想起三年前的事,是從遺傳價值高的家夥都處理完了以後開始。在此以前的事,隻模模糊糊想起個影子。現在你對他說起三年前官兵入城,他就會說:對,有那麼回事。再說起宣陽坊裏處死從逆人員,他也說,是,有這回事。但是你要是問他處死了誰,他就一個也答不出,這就叫想起了個影子。
殺人的事羅老板想起個影子,賣東西的事他可想了個活靈活現。頭天殺過人以後,第二天抄無雙的家。這時門前那些零零碎碎都打掃幹淨了,地上還墊了一層黃土,收拾得幹幹淨淨,就開始擺攤了。早上衙門裏來了人,把好東西都挑走,然後把他們不要的東西也從院子裏搬出來,封上院門。以後門前的空場上就熱鬧了,因為這裏擺滿了東西:成堆的板凳、桌椅、壇壇罐罐等等。這些東西誰都用得著,因為剛剛鬧過自衛隊。桌椅板凳拿去作了兵器,壇壇罐罐也盛上了大糞,運到房頂上準備往下砸,所以不能用了。當然,也可以揀起來洗洗再用,但是多數都被別人揀走了。在此以後很短一段時間裏,宣陽坊裏的人們管長安兵亂,官兵入城,鎮壓從逆分子等等,叫作鬧自衛隊。我小時候,認識一個老頭子,記得老佛爺鬧義和團。正如我插隊那個地方管文化大革命叫鬧紅衛兵。那個地方也有鬧自衛隊這個詞,卻是指一九三七年。當時聽說日本人要來,當官的就都跑了。村裏忽然冒出一夥人來,手裏拿著大刀片,說他們要抗日,讓村裏出白麵,給他們炸油條吃。等到日本人真來了,他們也跑了。據老鄉們講,時候不長,前後也就是半個月。這件事和宣陽坊裏鬧自衛隊不但名稱相仿,性質也相仿。我把這件事講給日本技師聽,他說:王二,你學問大大的有。但是不要再講一九三七年的事了,我聽了不舒服。還是講唐朝比較好。
我自己也記得一些鬧一級的事,比方說,一九五八年在學校操場上鬧大煉鋼鐵。煉出的鋼錠像牛屎,由鋒利的碎鍋片子粘合而成。我被鋼錠劃了一下,留下一個大傷疤。像這樣的事曆史上不記載,隻存在於過來人的腦子中,屬於個人的收藏品。等到我們都死了,這件事也就不存在了。
宣陽坊中心的空場上擺起攤來,拍賣抄家物資,全坊還活著的人都去了,和公家的人講價錢。什麼五文?十文!別扯淡了,仔細看貨罷,等等。還有些東西是這麼講的:這多少錢?你給倆錢就拿走罷。給多少?隨你便。那些東西賣得非常便宜。我要是說我去過抄家物資拍賣場,你準說我扯謊。其實我真去過。不過不是在唐朝宣陽坊,而是在一九七三年北京東四附近一個地方。名字叫抄家物資門市部,裏麵放了文革初期從黑幫們家裏搶來的東西。開頭是隻接待中央首長的,等好東西挑得差不多了,小一點的首長也讓去了。那裏麵的東西便宜得和白給一樣。不管是誰辦了這個抄家物資門市部,都是大損陰德,因為它害死人了。死者是我們醫院一個老頭,是文化革命前的院長。文化革命一來,當然,挨鬥了。當然,抄家了。當然,老婆自殺了。後來恢複了工作,領導上愛他,給他一張門票,他就找我陪著去買套沙發,因為誰都知道我識貨。進去以後,忽然看見了他自己家的家具,他就發了心肌梗塞,當場倒下沒氣了。這件事本來我可以用象征的手法寫出——一個人,以為自己是活著的,走到我住過的地下室裏看風景。忽然看見自己的整副下水全在一個標本缸裏,就倒下去,第二次死去了——但是我覺得直接講了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