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有關可愛,我還有些要補充的地方。在塔上上班時,我經常對氈巴傾訴情愫:“氈巴,你真可愛!”他聽了就說:我操你媽,你又要討厭是嗎?過不了多久,我就開始唱一支改了詞的阿爾巴尼亞民歌:
你呀可愛的大氈巴,
打得眼青就更美麗。
不管什麼歌,隻要從我嘴裏唱出來,就隻能用淒厲二字來形容。氈巴不動聲色地聽著,冷不防抄起把扳手或者改錐就朝我撲來。不過你不要為我擔心,我要是被他打到了,就不叫王二,他也不叫氈巴了。有一件事可以證明氈巴是愛我的——七八年我去考大學,發榜時氈巴天天守在傳達室裏。等到他拿到了我的錄取通知書,就飛奔到塔上告訴我:“師大數學係!你可算是要滾蛋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幸生為氈巴,並且有一個王二愛他愛到要死的,所以他也是中了一個大彩。有關可愛的事就是這樣。以前我隻知道氈巴可愛,等到×海鷹覺得我可愛之後,才知道可愛是多麼大的災難。
受幫教時我到×海鷹那裏去,她總是笑嘻嘻地低著頭,用一種奇怪的句式和我說話。比方說,我說道:支書,我來了。她就說:歡迎來,坐罷。如果我說:支書,我要坦白活思想。她就說:歡迎活思想,說罷。不管說什麼,她總要先說歡迎。如果說她是在尋我的開心,她卻是鎮定如常,手裏擺弄著一支圓珠筆。如果說她很正經,那些話又實在是七顛八倒。現在我才知道,當時她正在仔細地欣賞我的可愛之處。這件事我想一想都要發瘋。
我在×海鷹那裏受“幫教”時,又發生了一些事。那一年冬天,上級指示說要開展一個“強化社會治安運動”,各種宣判會開個沒完。當然,這是要殺雞儆猴。我就是這樣的猴,所以每個會都要去。在市級的宣判會上,有些人被拉出去斃掉了。在區級的宣判會上,又有些人被押去勞改了。然後在公司一級的宣判會上,學習班的全體學員都在台上站著,開完了會,就把其中幾個人送去勞教。最後還要開本廠的會。×海鷹向我保證說,這隻是批判會,批判的隻是我毆打氈巴,沒有別的事,不是宣判會,但我總不敢相信,而且以為就算這回不是宣判會,早晚也會變成宣判會。後來我又告訴她說,我天性悲觀,沒準會當場哭出來。她說你要是能哭得出就盡管哭,這表示你有悔改之意,對你大有好處。所以那天開會時,我站在前麵淚下如雨。好幾位中年的女師傅都受不了,陪著我哭,還拿大毛巾給我擦眼淚;餘下的人對氈巴怒目而視。剛散了會,氈巴就朝我猛撲過來,說我裝丫挺的。他的意思是我又用奸計暗算了他,他想要打我一頓;但是他沒有打我的膽量。氈巴最可愛的樣子就是雙拳緊握,做勢欲撲,但是不敢真的撲過來。假如你身邊有個人是這樣的,你也會愛上他罷。
批判會就是這樣的。老魯很不滿意,說是這個會沒有打掉壞人的氣焰。等到步出會場時,她忽然朝我猛撲過來。這一回四下全是人,沒有逃跑的地方,我被她攔腰抱住了。對這種情況我早有預定方案,登時閉住了一口逆氣,朝前直不愣登地倒了下去。等到他們把我翻過來,看到我雙目緊閉,牙關緊咬,連氣都沒了。據目擊者說,我不但臉色灰白,而且顴骨上還泛著死屍的綠色。慌忙問叫廠醫小錢來,把我的脈,沒有把著。用聽診器聽我的心髒,也沒聽著(我感覺她聽到我右胸上去了),取針刺我人中時,也不知是我臉皮繃得緊,還是她手抖,怎麼紮也紮不進。所以趕緊抬我上三輪車,送到醫院去。往上抬時,我硬得像剛從冷庫裏抬出來的一樣。剛出了廠門,我就好了,歡蹦亂跳。老魯對我這種詭計很不滿意,說道:下次王二再沒了氣,不送醫院,直接送火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