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遊街(2)(1 / 3)

小時候我看到那隻公雞離地起飛時,覺得是個令人感動的場麵。它用力撲動翅膀時,地麵上塵土飛揚,但是令人感動的地方不在這裏。作為一隻雞,它怎麼會有了飛上天的主意?我覺得一隻雞隻要有了飛上五樓的業績,就算沒有枉活一世。我實在佩服那隻雞。

在幫教時間裏我把這些事告訴×海鷹。她說,你的意思是你很能耐,是不是。我聽了以後覺得很不中聽。照她的說法,我做這些事,就是為了在她麵前表現出能耐。但是我當時還不認識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我知道有一種人長頭發大乳房,說話一貫不中聽。所以我不該和她們一般見識。這樣想很容易,但是做不到。因為女人就是女人,你隻能和她們一般見識。

過了這麼多年,我又從那句話裏想出另一重意思來。當時我已經被她嚇出了前結巴,所以除了諷刺我在她麵前顯示能耐之外,她還有說我實際上不能耐之意。好在當時我沒有聽出來,否則會出什麼事,實在是不堪想象。

現在我弄明白了尋找神奇是怎麼回事,那就是人一旦中了一道負彩,馬上就會產生想中個正彩的狂想。比方說我爸爸,差點被打成右派時去遞上入黨申請書,希望黨組織一時糊塗把他吸收進去,得個正彩。等到他受到批判,又狂想自己思想能被改造好,不但再不受批判,還能去批判別人。至於我呢,一旦挨餓、挨揍以後,就神秘兮兮地去爬爐筒子,發明各種東西;想發現個可以遁身其中的新世界,或者成為個偉大人物。我們爺倆總是中些負彩,在這方麵是一樣的,隻不過我是少年兒童,想出的東西比他老人家更為古怪。

在幫教時間裏我對×海鷹說到過六六年我見到一輛汽車翻掉的事,這件事是這樣的:六六年冬天我十四歲,學校停了課,每天我都到城裏去。那時候滿街都是汽車,全都搖搖晃晃。有的車一會朝東,一會朝西,忽然就撞到小鋪裏去。這就是說,開車的不會扶駕駛盤。有的車開得慢悠悠的,忽然發出一陣怪叫,冒出一屁股的黑煙,朝前猛撞。這就是說開車的不會掛擋。有的車一會兒東搖西晃,一會兒朝前猛撞。這就說,既不會扶輪,也不會掛擋。我站在長安街中間看這些車,覺得很好玩,假如有輛車朝我猛撞過來,我就像足球守門員一樣向一邊撲去。有一天我在南池子一帶,看到一輛車如飛一般開了過去,在前麵一個十字路口轉了一個彎,就翻掉了。可能是摔著了油箱吧,馬上就起了火。從車中部燒起,馬上就燒成個大火球。輪胎啦,油漆啦,燒得黑煙滾滾,好看得很。

後來我也會開車了,怎麼也想不出到底怎樣開車才能把輛大卡車在平地上開翻掉。除非是軋上了馬路牙子,或者有一邊輪胎氣不足。這就是說,開車的連打氣都不會。但這是後來的事。當時我朝翻倒的車猛衝過去,但是火光灼麵,靠近不得。過了不一會,火就熄了(這說明油箱裏油不多),才發現車廂裏有三個人。全燒得焦脆焦脆的,假如是燒鵪鶉,這會兒香味就該出來了。順便說一句,燒鵪鶉我內行得很。這件事聽得×海鷹直惡心。她還說我的思想不對頭——好人被燒死了,我一點都不哀慟。憑良心說,我是想哀慟,但是哀慟不起來。哀慟這種事,實在是勉強不出來的。我隻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革命時期對我來說,就是個負彩時代。隻有看到別人中了比我大的彩心裏才能高興。

除了燒鵪鶉,我還擅長造彈弓。其實說我擅長製造彈弓是不全麵的,我熱愛、並擅長製造一切投石機械。六七年秋天,我住的那個校園裏打得很厲害,各派人馬分頭去占樓,占到以後就把居民攆走,把隔壁牆打穿,在窗口上釘上木板,在木板的缺口處架上發射磚頭的大彈弓。這也是一種投石機械,和架在古羅馬城牆上的弩炮、希臘城邦城頭上的投石機是一種東西。我對這種東西愛得要了命,而且我敬愛的一切先哲——歐幾裏德、阿基米得、米開朗琪羅、達·芬奇——全造過這種東西。但是那些大學生造的彈弓實在太糟糕,甚至談不到“造”,隻不過是把板凳翻過來,在凳子腿上綁條自行車內帶,發出的磚頭還沒手扔得遠呢。這叫我實在看不過去,因此有一天,“拿起筆做刀槍”那幫人衝到我們家住的樓上,把居民都攆走了。這座宿舍樓不在學校的要衝地段,也不特別堅固,假如不把我考慮在內,根本沒必要占領。另一方麵,當時兵荒馬亂的,我們家也不讓我出門。他們來了以後,我不出門也可以參加戰鬥了。但是我們家裏的人誰也沒看出來,他們隻是老老實實搬到中立區的小平房裏,留下我看東西。所謂中立區,是一個廢棄的倉庫,裏麵住滿了家成了武鬥據點的人們,男男女女好幾百人住在一個大房子裏,門口隻有一個水管子,頭頂上隻有一個天窗。各派的人都住在一起,還不停地吵嘴。那個房頂下麵還有很濃厚的屁味,蘿卜嗝味,永遠也散發不出去。我沒到那裏去住,還留在那座宿舍樓裏,後來我就很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