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海鷹的床之前,嚐試過在各種地方、用各種姿勢打瞌睡:比方說,把凳子移到牆邊上,把腳擱在凳子麵上拳成一團,腦袋從腋下穿出來;把椅子移到桌邊上,我把腿架在椅背上,頭朝後仰放在桌麵上。這些姿勢的怪誕之處是因為要避免壓到痔瘡,還因為桌麵上有一大塊玻璃板,不能睡。其實在各種姿勢下我都能睡著,但是我又怕×海鷹回來時看到屋裏有個擰成麻花的人,就此嚇瘋掉。小時候有一次我在家裏黑著燈打瞌睡,就曾經嚇得我姐姐尖叫一聲,揀起掃地的笤帚劈麵打來。這件事說明我的柔韌性達到了驚世駭俗的程度,要不然也不會得到體育老師的青睞,被選進了體操隊。因為怕嚇著她,所以在實在想睡時,我就躺在她床上了。但是她對我的好意完全不理解,回來時飛腿踢我搭在床外的腳,喝道:滾起來!誰讓你睡我的床!嚇得我趕緊跳起來了。從此之後就對我很壞,下午我去她那裏,一進了門就規規矩矩地坐下。但是她瞪了我一眼,冷冷地說:讓你坐下再坐下。嚇得我趕緊跳起來。然後她又說:坐下罷。我坐得筆直,肩膀也端得平平正正,腦子裏想的也是四方形。她說,幹嘛呀你?像個衣服架子。於是我又鬆下來,開始胡思亂想。然後她又走過來踢我的腳,說道:坐好了!坐沒個坐相!她就這麼來回地折騰我,簡直把我氣壞了。
假如讓我畫受幫教的模樣,我就把自己畫成個拳頭的模樣。這個拳頭要畫成大拇指從中指與食指間伸出的模樣,這種拳在某些地方是個猥褻的手勢。但是對我來說沒有這個意味。我小時候流行握這種拳頭打人,大家都認為這種拳頭打人最疼。在我旁邊畫上站得直挺挺的×海鷹。
有關我,有一些地方還沒有說到。這就是我雖然有點壞,卻是蔫壞,換言之,起碼在表麵上我尊敬上級,尊敬領導,從來不頂撞。這大概是因為過去我爸爸脾氣壞,動不動就揍我。除此之外,我又十分靦腆,從小學三年級到中學畢業,從來不和女同學講話。這些可以說明我在×海鷹麵前為什麼會逆來順受。但是我挨了她那麼多的狗屁呲,也不會一點罪惡的念頭都沒有。所以我常常在想象裏揪她的小辮子,打她的嘴巴,剝光她的衣服,強奸她。特別是她讓我去買炒疙瘩時,每回我都揪住她的辮子把她按在地上,奸得痛快淋漓。我還以為這樣幹雖然很不對,但是想一想總是可以的。要是連想都不讓想,恐怕就會幹出來了。
假如讓我畫出想強奸×海鷹的景象,我就畫一個黑白兩色的臉譜,在額頭上畫上一個太極圖。在臉譜背後的任何東西你都看不到。×海鷹一點也看不出我在想什麼,我也看不出她想幹什麼。心裏在想什麼,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在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微不足道的事了。
四
七四年我在豆腐廠裏受幫教時,×海鷹問我她漂不漂亮,我笑而不答,就此把她得罪了。後來她逮住我在她鋪上睡覺,那不過是個朝我發火的口實罷了。現在我承認,×海鷹當年很漂亮,但是現在這麼說已經於事無補。我記得這件事是這樣的:我們倆在她的小屋裏,聊過了各種電影,聊過了我過去有一個情人,她說我的資產階級思想很嚴重,需要思想改造。後來就聊到有一種品質叫做聰明。你要知道,當時隻承認有些人苦大仇深,有深厚的階級感情;有的人很卑鄙,是資產階級;革命領袖很偉大。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素質了。可是我卻說,聰明人是有的。比方說漢尼拔,精通兵法;畢達哥拉斯,想出了定理的證法;修拉發明了點彩畫法;還有歐幾裏德——甭提他有多聰明了。在這個係列的末尾,我又加上了區區在下一名。當時太年輕,還不大懂謙虛。她馬上問道:“我呢?”這時我犯了前結巴:挺——挺——挺聰明的!這一結巴,就顯得有點言不由衷。×海鷹有點不高興。我以為這是她活該,誰讓她把我嚇出了這個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