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公在洛陽城裏惹了事時,不僅李二娘,所有和他有關的人都當了上麵的線人,這些人裏包括鄰居的小孩子,隔壁長胡子的胖老太太,還有市場上的小販;有些人領津貼,有些人不領津貼。這種情形使我想起了迪倫馬特的一個劇本《老婦還鄉》。在那個劇裏,有一位老太太發了大財,就回故鄉小鎮去報複那個對她始亂終棄的家夥——她把全鎮連地皮帶人都買下來了,非要那個欠下孽賬的家夥死掉不可。在那個鎮子上,每個人都是她的線人,後來終於如願以償。李衛公在洛陽城裏的情形和那個故事大不一樣:首先,他直到最後一刻都蒙在鼓裏。當然,他也看出了大家的陰沉臉色,以及目光相接時勉強的笑臉。但是對這種現象有好多種可行的解釋——大夥一下子都得了痔瘡,皇上駕崩了我還不知道等等,最後一個解釋才是我大事不好了。作為一個數學家,天性就是要窮盡一切可能性,所以最後一個解釋衛公也想到了,甚至做了應急準備。但是窮盡了一切可能性就等於失去了一切可能性,因為實際上隻有一種可能會發生,不能都發生。其次,洛陽城和迪倫馬特的小鎮不一樣,這裏的人火了以後雖然會上街鬧事,但是心平氣和時和領導上是一條心的。領導上叫我們當奸細,殺人,盜墓,抹上西紅柿醬爬上國宴的菜盤,叫幹什麼都會去幹的。所以用不著收買,我們就是奸細、凶手、盜墓賊、菜人等等,隻等領導上一聲令下了。
四
每個人對自己是什麼樣子的都有一點好奇心。舉例言之,我長得又瘦又高,麵色憔悴,頭發開始花白了,經常不按時令地在春秋天穿一雙皮涼鞋,襪子上滿是塵土,這些情形我完全知道。但是我不知別人背後是怎樣看我,在其中尤其重要的是女人怎樣看我,是否以為我還有魅力。李衛公大概也是這樣的吧,雖然他是數學天才,擅長推理,但是自己背後的事情總是推論不出來。據我所知,李衛公年輕時雖然是個流氓,但卻是個好流氓,雖然有在市場上收保護費、酗酒鬧事等不良行為,也有足夠的善行來補過。比方說,冬天官府要每條街出徭役去挖護城河,他總是第一個去,鄰居的小孩子不見了,他又第一個下水井去撈(大隋朝沒有拐賣兒童的事,小孩子不見了準是掉進井裏了)。而且這條街上有了一個流氓,小偷也不大敢來。除此之外,他還是這條街上的業餘消防隊員、民防隊員等等,為公益事業出力不少。所以我想,當他知道了自己是人民公敵之後,準會覺得這些事幹得有點虧。這是從我的切身經曆裏推論出來的。要知道我也是個工會小組長,負責收會費和發電影票。所以一聽說今年漲工資的名單裏沒有我,就覺得這些事都白幹了。
這樣的經曆我體驗過多次,想必也能使你想起些什麼:我到係裏去,聽到一個辦公室的門後某些三姑六婆在議論一些什麼,當你推門進去時,她們都不說了。但是從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裏可以看出她們說的是我。我馬上就想到了愚人節的論文——別的事我是不大在意的。對這種事,我的反應是晚上做噩夢,手提機槍闖進辦公室把這些女同事通通殺死。幹完了這件邪惡的事以後,心裏又後悔,因為這些女同事沒有一個未曾給我介紹過對象。惟一能安慰我的是這裏是中國,機槍之類的東西不容易搞到。根據這些體驗,我以為李衛公聽自己害死了半城(誇大的說法,正確的說法是六分之一)的男人,感覺就是噩夢成真。因為他是個流氓,社會地位低下,常常感到自己在受歧視,做夢時肯定也屠過城。但這隻是做夢,並不是真的在幹。假如我的噩夢成了真,我也以為不是我的責任。更何況在夢裏我隻殺掉了比較老、比較多嘴和比較難看的女同事,把年輕漂亮的全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