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6章 高層建築(3)(1 / 3)

我和小孫做過愛以後,有時也考慮一下是否要結婚的問題。這件事以前是不用考慮的,我的意思是說,一定要登記結婚,因為過去幹這件事很有油水。六十年代可以得些布票,七十年代可以得張買大衣櫃的票,八十年代可以得幾天婚假。而且登記不要錢。現在則沒有什麼油水,隻能夠得到些免費的避孕套,登記還要好多錢。小孫去要避孕套,還要詳細地告訴別人我的尺寸,這等於把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此不如去買。對別人來說,可以在分房上得個有利地位,對我們就不是這樣。我們要是兩口子住這套房子已經超標準了。本來還可以得到生一個孩子的指標,但是小孫已經和前夫生了一個孩子,所以未必能得到。更何況我對生孩子也沒有什麼興趣,雖然看到自己的精液盛在花錢買來的避孕套裏衝進了抽水馬桶也覺得怪可惜的。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天生會可惜東西。但是這樣東西可惜不得。我知道一份精液裏有十億個孩子,假如都生了出來,並且都管我要餑餑,我還活不活?除了可惜我自己,我還可惜這個世界,假如有十億我的孩子來到了這個世界上,哪怕他們像蚯蚓一樣掘土為食,也會把到處都扒得不成樣子。因此我一想到要生孩子,就渾身起疹子。對我來說,隻有滿足了兩個條件的事我才幹:首先是無害,其次是有趣。所以我隻能去證明數學定理。而衛公建立的長安城在兩個方麵都恰得其反,既有害又無趣。在此還有必要引用一下小孫對這一段的評點,她在我有關結婚的論述底下批道:“別不要臉了,誰要和你結婚?”她的所有評點中,就是這句最讓我高興。因為我也很害怕結婚。

現在應該解釋的是我為什麼老是愣愣怔怔,這是因為我老覺得自己遇見的事不合情理,故而對它充滿了懷疑。比方說,我上班時遇上了開會,想道:開這些屁會幹什麼?難道有人樂意開會?事實上誰也不想開會,但是非開不可。不知道你怎麼想,反正我覺得這不可理解,就發起愣來。但是哪天我去班上碰上沒開會,又會發愣:怎麼搞的,回回開會,今天卻不開了。結果是為了開會的事要發兩回愣。至於我自己直撅撅的事也是這樣的。以前是詫異它沒事直起來幹嘛,現在是詫異它直起來以後居然有了事情。總而言之,對我此生遇到的一切事,隻能用一句話來概括,叫作“學無止境”。

白天我給小孫解乳罩,那東西“嘭”的一聲彈起來,像兩個風帆一樣飄在前麵,就像要遠航一樣。這件事使我聯想起揭高壓鍋的蓋子,假如裏麵有壓力的話,也是“嘭”的一聲,搞不好還會撞到鼻子。後來她像個青蛙一樣趴在紫色的床罩上。紫色池塘裏的白色青蛙。我也像青蛙一樣爬到她身上,然後那個硬邦邦的東西就把我們連起來了。這東西很重要。

我和小孫在漆黑的房子裏做愛時,感覺到自己就像熱帶雨林裏一根大樹枝,她是一隻白色的樹獺,在漆黑的夜裏,她在我身下爬動,大概是要橫渡一道小河罷。或者我是一隻大猴子,正在樹枝上爬動,她是一隻小猴子,掛在我的肚子上,有一根特殊的臍帶把我們連起來。這根臍帶就是她像掐黃瓜一樣掐過的那東西。這種景象就如一張黑白底版一樣。在我們周圍有無數的葉子在響。在黑暗裏看不見葉子,大概都有鍋蓋那麼大吧。還有些雨點落下來,打在葉子上發出些金屬的聲響。這種時候小孫就說:老這樣,不要停。可惜好景不長,一會我就想到費爾馬那裏去,雨林和猴子全不見了。後來她就敲我的腦袋,說道:你真討厭!費爾馬不是早證出來了嗎?我說證出來不等於寫了出來,想要寫成像樣的論文,還要費些腦筋。再說這也不礙你什麼事。她說她寧要大馬猴,也不要數學公式。這樣身上像是堆了一大堆的數學符號,好像碎玻璃,站起來一抖,稀裏嘩啦。這真是怪誕的想象,費爾馬可以使我變成矽酸鹽。要是在白天幹這種事,我就能看見紅土山丘,自己也噅噅地叫喚,好像是變成了我的馬兄弟。人這種動物幹這種事時實在呆板,躺在那裏一動都不能動;而馬則是在跑動中完成,難怪小馬一生下來就會跑。時隔二十多年,我的馬兄弟大概也死了,頂多剩下幾塊皮,也被製成了革,做成了皮鞋。不管在這種時候我看到的是什麼,聞到的氣味總是一樣的,是含有酵母的生麵味道,甜甜酸酸的很好聞。這大概就是她的味道罷。聞到這種氣味,我就覺得那個地方熱辣辣的,一些粘粘的東西流了出來。這件難以置信的事就算發生過了。

等到我證明了費爾馬定理(這件事馬上就要講到,它是我這輩子遇到的第三件不合情理的事)後,在和小孫幹事時,就把老花鏡戴上。其實這是故作鄭重狀,因為老花眼隔得遠時是能看見的。這時候我心裏正在得意,想到我已經成為了人瑞,還有因此我生活將要發生的變化。這時她把兩手平伸開握住床欄,全身構成一個白色的Y字形。我還想吻她一下,但是她把頭躲開了,說道:你小心眼鏡!我把眼鏡摘了她還是不讓吻,還說,你不要裝神弄鬼。這種說法十足是不講道理,活在這個世界上不裝神弄鬼怎麼成。我的問題不是裝神弄鬼,而是裝不像。據我所知,別人和女人做愛前,總要說些“我愛你”之類的鬼話,然後再親吻她幾下。這種事想必她是喜歡的,要是不喜歡,何必要和我好呢。她說:放屁,誰和你好。我說要是不和我好,何必要幹這種事。她說這是因為沒有別的事可幹。我說那好,咱們就幹吧。她說混賬,你現在在幹的是什麼?我們倆當時精赤條條,正在性交,但我把這件事給忘了。我總是這樣的,所以不足為奇。奇怪的是這個女人總是和我拌嘴,卻不妨礙達到性高潮。當然我也有貢獻,我雖然愣愣怔怔,五迷三道,幹的卻是相當生猛。事後我對她說:你不要怪我。心不在焉,胡思亂想,這是我的生活方式。這時候我倒是相當正經。她說:誰怪你了,口氣也相當溫婉,我們倆就摟在一起。過了一會,她說:你有什麼話就說吧。我說沒什麼話。她說:回你房裏去,我要睡了。我站起來就走,走了一半,忽然想了起來,說道:對了,我愛你。她說:滾蛋!拿上你的衣服!從這天晚上的事,你就知道我為什麼當了四十一年的光棍。小孫老說我有病,讓我去安定醫院(這是北京最大的精神病院,用做一切精神病院的代稱)看看。但我堅信我沒有病。我隻是保持了年輕時的光榮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