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主要是談李衛公的事跡,他和作者一樣,都受到了歐幾裏德《幾何原本》的影響。作為一個數學家,作者認為歐幾裏德的上述著作是他智慧的啟蒙書,正如別人曾受到《聖經》、《可蘭經》、《論語》、《毛主席語錄》和《資本論》的啟迪一樣。
一
李衛公和紅拂逃出了洛陽城,往北方逃去,而虯髯公緊追在他們後麵。李靖說他在太原城裏有些朋友,可以落腳安身。因此他們就走在被車輪子碾得稀爛的大路上,過往的車輛又不斷地往他們身上潑泥水,所以走了沒多久,他們就變得和雕塑家做的粘土模型一樣,走累了休息一會,就滿身裂縫。這是因為不久之前下過雨,假如不下雨就是另一種景象:到處塵土飛揚,過往車輛又在播土揚塵,以致每個行人都像未下班的麵粉工人。假如我生在大隋朝,肯定揀雨天上路,因為髒點沒什麼,可不要得了矽肺。不管下雨不下雨,有一點都是一樣的,就是隻要在逃的犯人逃到了路上,你就再也別想把他逮回來。所以衛公和紅拂就很放心,絲毫沒想到還有人在跟蹤他們。走在路上,天下就亂了。他們倆跑到太原去投了軍。而虯髯公跟到了太原,也沒得到親近紅拂的機會,覺得很無聊,就到扶桑去了。他們三個人離開洛陽的事就是這樣。
離開洛陽城對於風塵三俠來說,意味著以前的生活結束了,這一點對誰都沒什麼兩樣。但是他們每個人以前的生活都有不同的內容。李靖離開了洛陽,就再也看不見那些泥濘的街道,看不見大街上高高矮矮的行人,再也不能到鋪滿了酒糟的酒坊街去找那位小巧玲瓏的李二娘。他再也沒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土房子,再也聞不見房子裏的尿騷味。這些都結束了。舊的遊戲結束了,正好開始新遊戲。但是李衛公對洛陽城始終戀戀不舍,這是因為在洛陽城這一局裏,他還沒有贏。不管是在什麼遊戲裏,先贏了一局,再開下一局才有意思。而隻有賭輸了的人才會依戀舊的賭法。假如他在這裏考上了博士,主管了工程,貪汙了工程費(考博士就是為了主管工程,主管工程就是為了貪汙工程費),再討一個小家碧玉為妻,逃走的時候可能心裏會更得意一些。李衛公不得不離開洛陽城,這時候他心裏充滿了被淘汰出局的感覺。所以他是懷著懊惱的心情開始新的遊戲。他早就忘掉了自己是從什麼樣的一局裏逃了出去——在這裏他差點被碾碎了做成包子。假如他記著這一點,後來就不會那麼賣力地建造長安城了。
虯髯公在泥水裏艱苦跋涉,渾身冰涼,心裏想著楊府裏的麵片湯。在楊素門下做門客時,假如天氣潮濕,晚上就吃麵片湯。那種湯裏有小孩子皮帶那麼寬的麵片,裏麵不但含有白麵,還有蕎麵。湯裏有細絲狀的紫菜、蝦皮、芫荽等等,加上胡椒,非常的好吃。後來他在扶桑想吃這種東西就吃不上,因為他不大會說扶桑話,而且扶桑廚子脾氣又很壞,聽他說了兩句,就把廚刀往他手裏一塞,說:你自己做!然後就奔出去切腹自殺。所以以後他再也吃不到這種食物。在楊府吃麵片的時候,他手裏拿了個橡木桶——瓷器是貴人用的東西,漆器是女人用的東西,所以門客們用木器,像他這樣習武的人飯量大,所以用個小號的桶,因此就被人譏為飯桶,但這無關緊要,桶的容量大,盛來的東西能夠吃飽。在楊府上吃飯又有規矩,女人們吃飯不準有聲響,因為她們可能會和貴人同桌吃飯,而門客吃飯必須咂嘴,因為他們並不是貴人。所以他們又被譏為是一群豬。但是這些都無關緊要,反正他可以吃到想吃的東西。他在盯紅拂的梢時,就是這麼三心二意,又想往前走,又想回洛陽去。但是他在泥水裏繼續前進,盯住了同樣在泥水裏的紅拂和李靖。不管怎樣,他不想再回到楊府的花園裏,嚼著麻鞋坐在地上,鬼鬼祟祟的偷看女人了。當時他想的是要把紅拂搶到手裏,但是不知為了什麼,他後來又把這事忘掉了。虯髯公離開洛陽的理由可能是嫉妒,也可能是絕望的愛情,不管是為了什麼罷,這種強烈的感情出現在近乎木訥的虯髯公身上,可真是夠怪的了。
而離開洛陽城對於紅拂來說,就意味著再也看不見楊府裏那些石頭道路,那些青翠的沒有樹幹的鬆樹,再也回不到她那間石頭樓上的臥室,也再不會泡進屋角那個洗頭的大橡木桶裏。對於這些她絲毫沒有懊惱之情。這件事使我想起了十六歲時離開家到雲南插隊。插隊這件事對於十五六歲的孩子來說是足夠糟糕的,因為它意味著從此吃不飽,得不到醫療上的照顧,不適應的氣候條件等等。去了以後不久,就死了一些人。不管怎麼說,一種條件能讓實驗動物中一部分死去,對於活著的動物來說就是足夠惡劣的了。但是我們這些人離開家前去插隊時全無悲戚之情。我們以為自己離開了北方,到了熱帶地方,以後就該遇上一些有趣的事情了。這說明我們都太年輕。紅拂離開洛陽時,比我去插隊時也大不了多少。對於她這個年齡的人來說,離開一座居住已久的城市,還不像中止了舊的一局開始新的一局。因為對她來說,舊的一局也沒有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