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音聽他說到“慘劇”二字,心中一緊,脫口便問:“可是凝碧池一事?”
裴迪吃了一驚,睜大眼睛望著她道:“姑娘怎知?”又露出不可思議般神情低聲輕語:“這事不過前日剛發生,姑娘你幾乎不曾離開這菩提寺……為什麼會知道此事……”
拾音卻不及回答,隻是迫切地盯著裴迪,語氣中甚至帶了催促意味:“裴公子,這事你一定要告知先生!凝碧池一事,對先生至關重要!”
來了……拾音一時百感交集,想不到自己竟然真的能夠親眼目睹這即將到來的一刻……竟然能夠親耳聽見王維在知曉凝碧池慘劇之後,感慨悲泣,口占的那首將決定他此後人生的詩篇……
王維見拾音表情出奇凝重,而裴迪又滿臉疑惑,不禁也露出茫然神情,輕聲問道:“裴迪,城中……出了什麼事麼?”
裴迪這才轉向他,抿了抿唇,又轉臉通過窗口看向門外,確定四下無看守的侍衛,這才低聲將事情經過告知王維。
原來安祿山前日於洛陽禁苑凝碧池畔大宴賓客,酒過三巡,便下令梨園子弟、教坊樂工分行奏樂。而玄宗既知音律,又酷愛散曲,曾在長安禁苑梨園處廣納樂工、優伶等數百人,故這群如今被虜獲至洛陽的樂工皆是玄宗舊人。安賊令他們吹拉彈唱,為自己助興,於是鳳簫龍笛,象管鸞笙,金鍾玉磬,秦箏揭鼓,一時凝碧池畔聲韻鏗鏘,合殿生風。安祿山聽得大喜,竟出狂言道:“想我起兵未久,便得了許多地方,東西二京,俱為我取,趕得那李三郎有家難住,有國難守,平時費了許多心力,教成這班歌兒舞女,如今不能自己受用,到留下與朕躬受用,豈非天數。朕今日君臣父子,相敘宴會,務要極其酣暢,眾樂人可再清歌一曲佐酒。”
那些樂人聞言,皆想起從前舊事,不覺傷感於心,彼此相視淚下。安賊見狀大為惱怒,聲言誰有淚容即刻斬首,眾樂人不敢再哭,隻得強作歡顏,而這之中有位叫雷海青的樂工忍無可忍,他將手中的樂器扔在地上摔得粉碎,怒斥安賊,又撲在地上西向大哭。安祿山一怒之下,下令將他綁了吊在台子上,碎割肢解而死。
語畢裴迪長聲喟歎,說這事不過前日發生,今天整個洛陽城內已是傳得沸沸揚揚,大家都有感於那樂工的忠義,同時又為安賊暴行憤恨不已。
而他還在繼續說些什麼,拾音卻一句都沒聽進去,她自始自終,隻兩眼緊盯王維,心中緊張萬分。
王維聽後,卻遲遲不發一言。沉默良久,他忽然眼中淚光閃動,啞聲道:“我從前做太樂丞,還識得幾位梨園舊部,而教坊所習樂章,也有我的拙作在內,今日卻要奏與賊人聽,恥辱莫過於此……”
他說著,轉首默默看向窗外,目中俱是悲意。此時已是深秋,菩提寺中種植的槐樹樹葉為山風所吹,不住飄落,王維凝視著這滄桑景色,須臾黯然低聲吟道:“……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說完他便雙目閉合,麵上又露出痛苦神色來,裴迪看得不忍,剛想上前勸慰他幾句,不經意間卻瞥見拾音臉上掩不住的欣悅表情,當下不由愣在了原地,蹙起眉頭不解地看著她。
卻還不待他發問,拾音已經步至門外,又轉身向他招手示意。
裴迪怔了怔,便也隨拾音出得王維房外,見她一直行到院落中央那最大一棵秋槐下才站定,仰頭對著它出了好一陣神,拾音才回首看向他,臉上依然是欣然安心的表情,瞳中淚光卻閃爍不定。
“那首詩……”她輕輕開口:“先生剛剛做的那首詩,裴公子可記清楚了嗎?”
裴迪點點頭,將那首詩複述給她聽:“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頓了頓,他又感慨道:“大人他……在如今這種境況之下聽聞此等慘劇,心中不知道怎樣悲痛……”
拾音卻搖搖頭,淺笑看向裴迪道:“裴公子……你能記下這首詩,我就徹底放心了。”她又轉臉看向王維廂房,輕聲歎息道:“我本一直以為先生是位溫潤如玉的才子,這場戰亂對他傷害再深,他至多也是做些傷及自身健康的事來消極抵抗,卻沒想到先生也曾……”
“大人他曾經求死……是不是?”
拾音一怔,抬頭看向裴迪,卻見他苦笑著道:“對不住,我先前來時,恰巧於門口聽見了姑娘與大人的交談,那時姑娘對大人說,求他千萬不要再想不開,我就猜想到大人可能……”
拾音黯然點頭:“嗯……若非我及時發現,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後來他請我不要將這件事告訴知薇姐姐與裴公子你,我熬不住他請求,隻得替他保密,但那之後便對他嚴密看管,想必這些日子他看到我都頭痛……”說著,她又一笑,兩頰上卻透出些紅暈來,沉吟了會,她才又看著裴迪眼睛,緩緩道:“好在如今似乎總算是打消了他那要不得的念頭,而今天……他也作了這首詩……裴公子,接下來就要拜托你與知薇姐姐多多照顧他了。安祿山雖如今還飛揚跋扈,但我看他也時日無多,隻是這段期間,他勢必還會逼迫先生就範,而先生對我說過,他不做偽官是死,做了偽官也是死……但,裴公子,你聽我一言,日後大唐軍隊收複兩京之時,請裴公子務必將先生今日所作詩篇呈交聖上,先生一片忠君愛國之心,盡在這首《凝碧池》中所表,所以……必定會得到聖上的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