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天,就如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中所寫的那般,“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即使如今已是深秋時分,卻也不像拾音前一次在洛陽所見那古道西風,萬木蕭索。這裏的秋天,是“霜落江始寒,楓葉綠未脫”,是“清秋黃葉下,菊散金潭初”,雖也略顯淒清,卻處處透著風雅,毫無那洛陽城中的肅殺之氣。
當然,更是因為如今是開元十九年,正是大唐盛世繁榮昌盛的頂峰。
拾音立在環繞著金陵城的秦淮河畔,對著河麵那隨水流漂過的片片枯葉出了好一陣的神。這曾是她熟悉不過的風景,因為這裏,便是她於現代的故鄉。
當初知道自己這一次的穿越地點竟然是金陵時,拾音發了半天的呆,那時她心中忽然湧起一股難言的情緒,似乎迷路了很久,如今終於回到了家,即使依然是孤身漂泊,卻因為這裏是她的故鄉,即使這裏處處與現代的南京不同,但那“六朝金粉”“十裏秦淮”的繁華之地,依然讓她感覺說不出的熟悉。因此當她問明了方向,一路跑到這秦淮河畔時,她將手伸進河水之中,那一刻忍不住熱淚盈眶。
而這一次,時光機器竟再次將她送至這開元年間。麵對著秦淮河兩岸的飛簷漏窗,雕梁畫棟,畫舫淩波,槳聲燈影,拾音幾乎要以為先前在洛陽所見那遍地廢墟,滿目瘡痍,不過是一場令人心酸的噩夢。
可她知道那一切都是真實的,安史之亂是對現在這個盛世而言,即將發生的一場不可避免的慘劇。
拾音微歎口氣,將手從河水中抬起,冰涼的水珠順著她的手指滴落回河中。她悵然想著,就算她知道這一切,又有什麼用呢?自己到頭來始終隻是個曆史的旁觀者,這大半年來她所做的一切,真的對這大唐產生過半點影響麼?
可王維呢……如果上一次不是她去到了王維身邊,陪著他度過那段艱難的時間,甚至阻止了他一心求死,他的曆史是不是就會往其他的方向發展了呢?
想到王維,拾音心中又是一慟。這一次對他是再一次的不告而別,當他從裴迪那裏知道了自己已經離開的消息,他會怎樣想呢……
而算算時間,這開元十九年的他,剛剛三十一歲,正當壯年,想必此時他臉上毫無風霜之色,依然滿頭青絲,笑起來的時候還是那般眼神清澈,神色溫雅吧?他此時也還居住長安,正與孟浩然、吳叔他們來往酬唱吧?
孟浩然此時也還好端端地活著,多好,如果時光能永久地停留在這一刻……
拾音想得入神,一時不覺莞爾,而那笑意剛剛展露在嘴角,她卻又驀然蹙起眉頭。
這一年,也正是王維那位妻子裴氏去世的年份……那此時的他,必然就像當初孟浩然所說,正沉浸在深切的喪妻之痛中……
這突如其來的認知令拾音不自禁地黯然垂目,想起王維曾親口對她講述關於他亡妻的事跡,那時他臉上露出的神采她還記憶猶新,也因此,她覺得自己更能理解他此刻的痛苦,他這時候,已失了魂……
直到身後酒肆的掌櫃喚她,拾音才趕緊回過身去,對那留她在這叫做“孫楚樓”的酒肆當壚賣酒的錢掌櫃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這錢掌櫃是位年近六旬的老者,幾日前的晚上快打烊時,見拾音獨自坐在他這酒家門前的河邊發呆,便上前拍拍她的肩膀,溫言相問。聽拾音說她無處可去,又見她相貌清秀,舉止端雅,便起了惻隱之心,問她是否願意在他這酒樓落腳,平日裏幫他看顧看顧店鋪,賣賣酒即可。
而拾音雖然先前得到了裴迪的贈銀,但畢竟數目有限,而她離自己返回現代的時間還有整整八十天,她也得為剩下的日子做些打算,錢是能省則省,如今忽然有人願意收留,她自然求之不得,心中卻又想到,果然還是盛世的江南繁華富庶,若是現在處於那兵荒馬亂的天寶年間,怕是就像她第一天在洛陽的遭遇,人人自顧且不暇,又怎有餘力相助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