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自己那時不曾發覺到這一點呢?隻因他初時對自己的無禮,便在心中給他定了性,隻記得他那些俊爽俏麗的旖旎絕句,卻想不起他也曾寫下過這樣悲愴寂寞的文字。
她的眼前似乎又出現他那始終帶著些許寂寥的笑容。在他長大之後遇到的許多挫折之中,她也親自添加了那濃墨重彩的一筆,傷得他無以複加卻毫無自知……而在那之後又過了六年,他如今是否依然身在那春風十裏揚州路?依然在通宵達旦的笙歌樂舞之中,微笑著排遣他的失意與憂愁?
自己在大唐這近一年的時間中,除了王維與李白,他是自己相處時間最多的一個人。可自己曾與王維傾心愛戀,即使日後彼此相見卻不能相認,他們二人之間總歸有過甜美而惆悵的回憶。自己也曾與李白攜手同遊,多年之後,依然是可以交心的死黨好友。可與他之間呢?似乎除去傷害,她不曾給過他任何東西……
而她卻曾那樣天真的以為他是她遇見過的人之中最俊爽雄健的一個,他表麵上的風流不羈遮擋住了她的眼睛,她看不清他身上其他的任何東西。直到親眼目睹麵前這片故洛陽城,想起他那首詩,她才徹底明白過來,她犯了一個怎樣不可饒恕的錯誤。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閑古今同。鳥去鳥來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惆悵無因見範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他的憂患,和生於盛唐時期的李白王維都不同。況且,李白入了道,將自我投入生生不息的宇宙之中,渺然仙去;王維入了禪,在一朝風月中悟到萬古長空,與澗戶中的木末芙蓉花一道紛紛開且落,自在超逸。但是他卻做不到。他生於亂世,憤懣世道卻又禁不住時時心懷國愁,欲去而不忍去的心態使他陷入兩難的境地,他欲入道而無得,欲參禪更是不能……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他那時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這樣透著無限哀傷的句子……
“姑娘,你……剛才所吟是誰的詩?”
那個聲音再次打斷了拾音的思緒,她茫然側首,見那位老者不知何時已步至她身邊,和藹的笑臉上正帶著半是讚許半是好奇的神色認真打量著她。
拾音怔了怔,卻聽那老者捋了捋花白的胡須,又笑著說道:“老夫方才無意中聽見姑娘對著這故洛陽城吟詩,而這詩中意味卻很值得深思。其中提到篳圭苑與平樂館,那都是東漢時這洛陽城的遺跡,而篳圭苑建立那一年,正是漢末外戚興起之時,而平樂館則為漢靈帝閱兵之處,黨錮因此而起。到了這詩的頸聯,卻又跳到了魏晉人士的清談之風,歎息起宦官之禍……而全詩看來似是在感喟漢晉之事,其實卻有弦外之音。後漢有宦官之禍,我朝也有宦官之禍,西晉有胡兒之亂,我朝也有胡人之亂……故老夫聞後實在感慨這位詩人的手筆之高,一時才忍不住詢問於姑娘,還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老夫?”
拾音聽這老者短短一席話,竟是將這詩中所言典故盡數包含在內,可見他亦是位才思迅捷的文士,又見他衣飾氣度皆不凡,言談舉止中也可猜度他的身份——應該是位朝廷官員。
這認知便令拾音頗有些躊躇,她並不想為在這首詩中借古諷今的杜牧添麻煩,但麵對這和善老者的詢問,她又無法生硬地去一口回絕,垂目思索了一陣,拾音忽然間便有了主意。
於是她再次對著那位老者行了一禮,然後微笑著輕聲答道:“刻意傷春複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