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跪倒在河水中,任憑河水衝打著,放聲大哭。
我趴在河灘旁的一塊大石頭後麵,看得膽戰心驚,緊緊捂住嘴巴,怕自己不小心叫出來,難道這就是爺爺所說的“裸屍沉河”嗎?這看起來怎麼像是死人後,拋屍黃河中,獻給黃河大王,像是一種古老神秘的儀式。我滿肚子疑問,想著等父親回家後,一定要找機會好好問問他,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當時在黃河鬼窟中到底做了什麼?誰知道,父親然後連家都沒回,直接駕著牛車回去了,我從始至終也沒機會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又過了幾天,勞改農場傳來消息,說父親從家回去後,高燒不退,我母親擔心得要命,也跟著去了勞改農場。就這樣,好好的一家人,轉眼間走的走,散的散,家中這時候被抄過好幾遍,爺爺從前收藏的大花瓶、銅鏡子,都被砸了個稀巴爛,爺爺常看的那塊白石,已斷成幾截,老石榴樹也枯死了,滿院子都是野草。
我在院子裏走走,看看,最後撫摸著那塊白石,想起爺爺從前經常坐在這棵老石榴樹下,看著這塊白石,給我講黃河上的故事,心中滿是傷感。我也試著坐在那個躺椅上,偏著頭看著那塊白石,發現石頭上的花紋像流水一樣流動,再仔細看看,卻又沒有了。我反複試了幾次,才發現從一個特殊角度,能看到石頭上有一圈古怪的花紋,像一圈圈遊動的小魚一樣,看上去就像河水在隱隱流動。我才知道,難怪爺爺當年總歪著頭看這塊石頭,敢情就是在研究這石頭上的浮雕。我左右看了一下,總覺得這個花紋挺眼熟,但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後來就將白石抱進屋裏,怕被誰不小心給砸爛了。
母親回來時,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她瘦得幾乎脫了形,一進門就大哭,絮絮叨叨跟我說父親出事了,她去了沒幾天,父親就被征調進了一個黃河考察小組,後來就在黃河灘挖河時失蹤了。
我聽她這樣一說,立刻感覺到這裏肯定有問題。
我父親在黃河沿上闖蕩了小三十年,什麼大風大浪沒經曆過?
1938年,日本鬼子攻打鄭州城,蔣介石為了阻擋住日本人,炸了黃河花園口大壩,黃河當時決了大口子,淹四十多個縣,死了幾十萬老百姓。那死人在水裏堆成了屍山,黃河水暗流湧動,大魚巨鱉伏在水底下吃死人肉,甚至還去襲擊屋頂上、樹上的災民。
當時國民政府腐敗,黃委會的人早跑完了,我父親橫撐著一根長竹竿,在齊腰的水裏走了七天七夜,救出來了三百八十七條人命。
他這樣一個仿佛黃河裏“長”出來的人,怎麼會在黃河上失蹤?
我父親白浪,開始在國民政府的黃河水利委員會做河工,解放後,解放區的冀魯豫黃河故道管理委員會更名為黃委會,我父親也被編入這個新黃委會,負責巡查河堤,是個河沿溜子。
巡查河堤一般是幾個人一起,一人背著捆草在河堤肩走,一人拿著鐵鍁在堤半坡走,一人持探水杆沿水邊走。人越在下麵越危險,最底下的人需要用探水杆探摸水深,查看水下是不有坍塌,看河水有沒有湧起漩渦,水位有沒有超過警戒線。
不僅是這些,河堤上還有許多野獸作祟,有鼴鼠,有獾,有狐狸,所以好多時候巡查河堤不僅要堵口子,還要捕捉野獸,甚至有專門的捕獵工具,有獾遝‘一種帶長柄的網,用以鋪捉遊走在水中的獾。’,狐櫃‘一種特質的長方木箱,箱前用挑棍挑起一塊閘板,以撐杆撐起,後懸一根長繩縛於櫃中,以肉為餌,誘狐入櫃。狐入櫃後,將挑棍撞到,閘板落下,狐狸即被關在櫃中。’,老鼠夾子。
這個在河堤最底下喝風受冷的人,就被稱為河沿溜子。
這是個苦差事,不僅每天要頂著寒風酷暑巡查河堤,在汛期更要冒著被大浪卷走的危險,兢兢業業,一刻也不敢停歇,黃河要是決了口子,那自然是你玩忽職守,要嚴懲以謝天下;若是黃河安穩,那必定是領導指導有方,撲救及時,和你沒半點關係。
我父親在黃河上做了二十多年的河沿溜子,為這事,我母親可沒少跟他吵架!
這活苦是苦,好在不得罪人,裏裏外外也缺不了他。
文革中,雖然不斷有人將他在國民政府工作的經曆揪出來,說他是“狗腿子”、“走資派”、“漢奸”,幾乎每次運動,他都會被打倒,但是卻沒讓他受苦,還是讓他在黃河沿上老老實實做他的河沿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