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人叫穗子,我曉得回頭那年,我兩歲。
把下巴頦兒壓在桌沿兒,在無線電裏聽戲,我五歲,然後我就會了“唉”地一聲歎氣。
一天,我從外麵跑回家,一根辮子齊根給人剪了。“給誰剪掉了?”外婆問。我說:“革命小將!”我又說,“李叔叔穿件新棉衣,爬到對麵樓的和平鴿上(李叔叔隻有和平鴿一隻鴿蛋那麼大,要是那和平鴿下蛋的話),跳下來了。”
“你也去看了?難怪人家革命小將捉住你剪你小辮子!”外婆說。她拎著剩下的那根辮子,不知拿它怎麼辦。
“大家都去看了!大家看見李叔叔給人家搬走,肚皮也露出來了。大家說李叔叔‘白肚皮,白肚皮’,‘營養好,營養好’。大家都說自殺是‘活該’”。我從許許多多的腿看進去,看見的就是李叔叔的白肚皮。我也學大家那樣白白眼睛說,“活該”!我不要自己想念李叔叔,我不要自己心裏難過,這樣講個“活該”,我就把李叔叔忘掉了。真忘掉了,不信你往下聽,我跟你講的這個故事裏,你再也不會聽見“李叔叔”了。
把門牙並緊,再拿舌尖去頂,嘴唇一放開,就說出了“自殺”來了,那是我的嘴第一次講出這兩個字。那年我七歲。
外婆去世我八歲,然後我就變成了一個很不響、很不響的人。有時鄰居跑來偷看我爸,看他怎麼會自己和自己講一個小時的話。一看不是的,爸在和我講話,求我喝羊奶,求我吃臭雞蛋,求我到外麵去玩一會兒。鄰居們慢慢就習慣了,不來偷聽爸對著我這樣一團死靜的空氣講話了。
頭次跟韋誌遠談話是外婆去世後。他是老門房的兒子,老門房退休了,就從鄉下換來了這個韋誌遠。韋誌遠跟他爸一點兒都不像,從不站在院子當中用大破嗓子喊:“邱振(我爸名字)電話!邱振掛號信!”韋誌遠總是跑到人家門口,用指頭彈彈門,人家門一開,他滿臉通紅地說:“電話電話!”
我心裏的秘密是韋誌遠的英俊。我絕不跟人家透露這個秘密,絕不讓任何人發現他的好看,我要讓大家覺得他醜。別人說他又呆又蠢又鬥雞眼,我就哼哼地冷笑。當然“哼哼”是不響的,隻在我心裏。就好比全世界都是瞎子,隻有你一個人看得見韋誌遠的模樣。
韋誌遠天天坐在他爸那個破板凳上看書。有人走進走出,他眼睛稍微從書上拎起一點兒,看看那些腳就曉得是誰走過了。有時看見一大串穿假解放軍黃膠鞋的腳“卟嗒卟嗒”地跑來了,隻隻腳都跑得冒煙,他快快就把眼睛落下來,落得很低,眼皮全關閉了。等那些冒黃煙的腳跑遠了,他趕快去看他們那些脊梁,看那些穿假軍裝的脊梁衝進誰家了,拖出誰來了。韋誌遠有數:誰給拖出去就沒回來了。
我走過去走過來,韋誌遠也是從我的腳認得我的。他認得我這雙鞋:底子翹在上麵,幫子給踩在下麵。有一天,韋誌遠看到我這雙滾蹄子鞋(外婆的話)站在他眼前,不動了。
“韋誌遠。”我叫他。
他不抬眼睛,說:“穗子,你爸給拖走那天你家牛奶沒拿,給賀春英拿走了,今天你拿賀家一瓶。”
“韋誌遠你看什麼書?”我問他。
他說:“你媽也不給你做鞋?”他一麵看我的鞋,一麵把書的封麵亮給我看,書沒封麵。他看的書從來沒有封麵,封麵給剝幹淨了,連書脊背上的字也沒剩半個。書這下就成了沒名沒姓沒戶口的東西。在我們這裏住,連黃狗都有名有姓有戶口。朱阿姨反動,朱阿姨的狗一天到晚做賊似的,順牆根兒的黑影子溜,最後還是給人綁了拖走,跟朱阿姨一樣遊街出風頭。沒名沒姓沒戶口就什麼也不是,大家就不知拿你怎麼辦了。現在我們這裏“文化大革命”,大家都不看書了,書都有名字,一有名字人家就知道這是什麼東西:資產階級還是封建主義,反黨還是反革命。要是朱阿姨不叫朱依錦,朱阿姨就不是著名演員,就不會給打倒。誰也不想打倒朱阿姨,就想打倒她的名字。誰也不想拖我爸去關“牛棚”,大家拖的是寫劇本的邱振。韋誌遠去掉所有書的名字,書就不是它們本身了,大家就不知他讀的這些不是書的玩意兒叫什麼玩意兒,該拿他怎麼辦,所以我們大家鬧革命,隻有韋誌遠安安穩穩讀他手裏誰也看不清叫不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