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朋友偶得十張戲票,便興衝衝抱住電話猛打。
“什麼?看戲?”
我們對這類古老字眼陌生得可以,要是話劇倒也說得過去,京戲就顯得遙遠而神秘了。老實說,我們不懂戲。
看三十年代文人的書,他們倒是動不動就去“看戲”,陸小曼喜歡“唱它三天三夜”,徐誌摩就要陪著。大約那時唱戲相當於現在的“蹦迪”外加“卡拉0K”,是舒放自己獲得肢體愉悅的一種方式。京劇屬於那個時代,它活在故紙堆裏,我看到梁實秋“閉著眼睛聽戲”(他還特別強調是“聽戲”不是“看戲”)的散文,能領略到那種“凝神危坐,微微地搖晃著腦袋”的聽戲的意趣。“手在輕輕地敲著板眼,聚精會神地欣賞那台上的歌唱,遇到一聲韻味十足的唱,便像是搔著了癢處一般,從丹田裏吼出一聲‘好!’若是發現唱出了錯,便毫不容情地來一聲倒好。這是真正的聽眾,是他來維係戲劇的水準而不墜。”
到我們這一代就不行了,我們不懂戲。
那天我們浩浩蕩蕩去了一班人馬,清一色的年輕人——六十年代出生的戲盲。
我們沒有曆史,沒有宗教,沒有“傷疤”可以炫耀。文革時我們是嬰兒,被爸媽包裹得很嚴實,茫然不知世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們之中大多數孩子被命名為什麼紅,張紅李紅王紅,男孩子就叫勇和軍。這無不打下了那個時代的烙印。但這和我們自身無關,是上一輩子人的事。
曆史到了我們手裏,一切已變得平和美麗。這是一個搖滾和京劇共存的時代,有傷的民族,已厭倦爭鬥。雖然我們不懂京劇,不懂芭蕾,我們先天有些“貧血”,但這並不妨礙我們活得有聲有色,我們像孩子一樣率真,去爭取我們沒有的東西。
電車在那條老街上宛轉迂回,我們走近京劇,走近祖輩們傳下來的古老劇種。舞台上流動著的色彩極盡華麗,紅是那種搶眼的亮紅,綠是那種翠翠的水綠,體現著我們祖先大紅大綠明白老實的審美觀念。台上的人字正腔圓,句句道白撼人心腹,我們卻一句也聽不懂,“大大的不明白”,我們像外國人一般伸長了脖子,看那披肩發似的長胡子飄飄展展,看那以前以為隻有白骨精頭上才有的長翎子充滿靈性地蛇樣卷舞,揉弄翻拔著我們的感官和視線。素裝出場的青衣,悲悲切切;壯士傲立船頭,拔刀看劍。那位盜馬的英雄,酷似我公安人員的身段,行蹤詭秘,手段老辣,不知從哪掏出一小包往那看馬人頭上一撒,看馬人立刻癱軟如泥,相對而坐,歪頭大睡。“公安人員”便順利溜進馬棚,牽得那匹馬來。那馬雖隻不過是一枝紅纓作替代,卻也惟妙惟肖,讓人看得呆了過去,見四座掌聲頓起,才想起跟著戲迷們“好”“好”地吼上兩聲,冒充一回“票友”。
那天有幸見到一位“京劇名票”(不知道這樣稱呼著名票友對還是不對),他是穿著西裝上台的。他的姓氏好像是愛新覺羅,想來應該是皇帝的後代。他嗓子好棒啊,一開口就是滿堂彩。我有點能領略陸小曼為什麼想唱三天三夜還不過癮了。又想起梁實秋說的“一種藝術過了若幹年便老了,衰了,死了,另外滋生一個新芽”,心裏有些灰灰的,生出一種不是滋味的滋味來。
那晚散戲,時間尚早,北京城內燈火通明,我想這會兒要趕去JJ蹦迪,倒也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