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掌上的芭蕾(1 / 1)

舞蹈教室一直是我夢想的地方:寬敞,明亮,有流水般的鋼琴叮叮咚咚的聲響。我是在夏天最熱的時候到舞蹈學校報名的,那段時間我們學校正放暑假,我的寫作也正好到了一個段落,可以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我決定利用這段時間去學芭蕾。

那是北京舞蹈學院下麵的一個民辦芭蕾舞學校,招收成年學員,我的一個好友在那兒學過一段時間,感覺很不錯。

一個人走在去舞蹈學院的路上,心中的感覺有點怪,我好像又回到了自己的學生時代,去重新做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孩子。

舞蹈學校的教學樓門前擠滿了人,我原來想這種大熱天教芭蕾的學校應該是門庭冷清、無人問津吧?沒想到有那麼多人在門口的報名處擠來擠去,有的是家長來給孩子報名的,有的是給自己報名。大家都手裏拿著報名表很奮勇地往前擠,希望能早些報上名、早些進去,沒有學員證的人教學樓是不讓進的。我好容易拿到報名表、交完錢、領到學員證,這才從重兵把守的門口擠了進去,進了門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久沒有經曆這樣擠來擠去的場麵了。

當我找到教室的時候,老學員們已經開始練習了,這是芭蕾基本功的訓練課程,學員們沿著教室四周的把杆站成一圈,老師把我和另外一個新來的叫到一邊問:

“你們有沒有這種練功穿的鞋子?”

我搖頭。她也搖頭。老師讓我們到樓下舞蹈用品服務部去買,我倆就一起下樓去了。

那女孩告訴我她叫憶眉,我也告訴她我的名字,我們很快就認識了。在小賣部挑舞鞋的時候,我選了一雙白色的,憶眉挑了雙粉紅色的,然後我們一起上樓回到舞蹈教室。

鋼琴聲已經響起來了,陽光從大玻璃窗裏斜射進來,照射在身穿各色彩衣的女孩身上,好像一幅美妙的畫一樣。我很快溶人這其中,像撲進海水的一條歡暢的小魚。

可是,憶眉卻手裏拿著那雙粉紅色的跳舞鞋,遠遠地坐在一旁,遠離所有的人。陽光,音符,旋轉,跳躍,什麼都無法將她打動,自始至終她總是坐著,手裏牢牢地握著那芭蕾鞋,想像著紅舞鞋在掌心旋轉時的模樣。

從那以後,我每星期六到舞蹈學院去跳舞,每次都能看到憶眉,她總是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她身後是一麵大得鋪滿整個牆麵的鏡子,教室裏的一切統統逃不過鏡子的眼睛,陽光是雙倍的,琴聲是雙倍的,女孩的美麗是雙倍的。憶眉告訴我,她多想跟大家一起跳呀,可是她的身體……

憶眉沒告訴我們她到底得的是什麼病,隻說醫生不允許她劇烈運動。她已經習慣了,她從小就不能吃這,不能吃那;不能做這,不能做那。但是每次她來,都要帶著那雙舞鞋,她說不知怎麼搞的,她情不自禁就把那雙鞋給帶來了,每次都感覺自己好像真的能上場似的。

“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好多影子轉呀、轉呀,”憶眉手裏緊緊地握著那雙舞鞋說,“那些影子重重疊疊的,每一個影子裏都有我。”

暑假很快過去了,學校已經開學,但我每個周末仍去練習芭蕾。窗子裏射進來的陽光已不像從前那麼強烈了,周圍的人也換了幾撥,一些老麵孔離去了,一些新麵孔重新補充進來,漸漸地變成老麵孔,唯有憶眉總是坐在不變的位子上,靜靜凝視著舞蹈教室裏的一切。

每回我們見到她,都是遠遠地笑一下,因為我們知道任何憐憫和同情的話隻會令她心裏更不好受。她還是那樣,每回帶了鞋子來看我們跳舞,我還記得她一本正經地對小賣部裏那人說的話:

“給我換一雙吧,37碼的鞋子稍微有點大。”

我想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一定相信,這女孩子精心挑選的這雙舞鞋一定要穿很久的吧。

教室外麵的那棵大楊樹開始掉葉子了,那樹葉一開始是一片一片十分緩慢地往下脫落的,墜落的速度也很緩慢,要在空中打半天轉最後才能落到地麵上來,那是秋天裏最好的一段日子,天色潤藍,雲彩是透明的,陽光給教室裏每一個人的發髻上、肩膀上、曲線流暢的小腿肚上都鍍上一層密致的淺黃色,從鏡子裏看,這一切美得有些失了真,誰會相信人間有如此寧和、美麗的一瞬間呢?

望著這一切,憶眉蒼白的臉上展現出一抹略帶倦容的笑來。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憶眉笑了。

下雪的那個下午,憶眉沒有來。我們都當是下雪天路不好走,就相互安慰著說,等雪停了憶眉就該來了。雪停了,憶眉仍沒有來。我們又給她找理由說,哦,快過年啦,憶眉在家裏幫她媽媽包餃子呢。

有很多次我們跳舞的時候,看到憶眉常坐的地方空著,心裏就會咯噔一下。鋼琴的叮咚聲不知怎麼不再像從前那麼悅耳清脆、無憂無慮了,總以為憶眉下次會來,下一次再等下一次,那個位子卻總是空的。

春暖花開了,那個手裏拿著一雙舞鞋的女孩仍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