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不大喜歡說話的張聚德這時也走上講台,他是捷舟的遠房三叔,平常很少說話,今天也打開了話匣子:“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快言快語的人,後來為什麼變得沉默寡言?是舊社會逼的。鬼子製造無人區,我全家跑到北鄉,娘死在路上,埋人找不到地方,埋到哪裏都有人來攆,我背著娘的遺體走了兩天,半夜裏把她埋到一個河灘裏。鬼子投降後回到家,沒有地,就靠做點走街串鄉的小買賣維持生計,一大早批貨,天亮前必須趕到城裏。路上到處是土匪,不是今天被抓,就是明天被綁。綁了你就捎信讓家裏人出錢贖,我家裏哪有錢啊?僅有的兩間房賣掉了,姑娘賣到了外鄉。一次錢送晚了,我這大腿被土匪生生地切掉了兩塊肉。”他捋起褲腿,兩塊巴掌大的傷疤露了出來,台下一片驚訝,“為這次贖票,家裏人把我兒子也賣了,新中國成立後,是共產黨給我找回來的。現在土匪沒有了,生活安定了,不說別的,就是在家喝碗涼水,也比過去平安,何況我們有地種、有房住,多數時間生活過得不差,除了今年,沒挨過大餓。誰罵共產黨,我先不答應。”
“草上飛”曹大彪一個箭步躍上講台:“凡事都要講個良心,在舊社會,我被夏兆群搞得地無一壟,家破人亡,硬生生被逼成了土匪。共產黨來了,我下了山,在鄉親們幫助下,不僅分了田,還重新成了家,又添了一個男娃兒,過上了正經安穩日子。如果說共產黨不好,那就是昧了良心!”
這次訴苦,像黏合劑,把大家的心又聚攏到了一起。趙殿輝要大家都想想度春荒的辦法,堅持到夏收。
“不好,王大隊長可能不行了。”一個青年闖進會場喊道。
“趕快看看去!”趙殿輝領著大家來到王季冰家。
王季冰無力地躺在床上,已經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郭嬸趴在他的耳邊喊著:“你不是念叨趙支書嗎,他來了!”
王季冰吃力地睜了睜眼睛,手輕輕顫抖了幾下,似乎想拉住趙殿輝,可是,已經沒有力氣抬得起來,隻是嘴裏發出了輕輕的聲音。趙支書把耳朵貼到他的嘴邊,聽到他斷斷續續地說:“救……命……林……西……南……山……”突然,他的手一張,趙殿輝低頭一看,他手裏有兩片樹葉,趕忙拿在手裏。
這時,王季冰的頭一歪,閉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郭嬸哭成了淚人,大家勸慰著,幫助料理後事。
第二十三節尋千方覓物果眾腹
這一夜,趙殿輝默默地坐在大隊辦公室。捷舟陪著他,亮著油燈,望著那兩片被揉爛了的樹葉,反複琢磨著王季冰是在哪裏摔傷的?他幹什麼去了?救命林是什麼意思?
捷舟輕輕把揉爛了的樹葉一點點地鋪平,漸漸看清了——這是榆樹葉:“我嬸說,季冰叔出去的時候,窗外有個聲音,會不會是山魂啊?說不定季冰叔在他引導下,找到了一片榆樹林!”
趙殿輝接過樹葉,苦思冥想著。又端詳了好一會兒說:“不錯,是榆樹葉,有這種可能性。如果真有一片榆樹林,那村裏人可就得救了。”他拉過捷舟,找一個馬燈點著,提上就走。
他倆一路向西南走去,過了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天亮了,他們來到山腳下的喬莊,向村頭的人打聽:“昨天是不是有一個妙疃村的人,打這路過?”
人們互相詢問著,一個提水的年輕人說:“嗯,是有這麼一個人,從西南的山上下來,好像摔傷了,傷得挺重。”
倆人按他說的方向走進了深山,仔細看著地下,翻過一座山梁又一座山梁,終於爬到了摸天峪,再往前就是閻王崖,那是個百丈懸崖,因為高險陡峭,名字不吉,從來沒人攀過。趙殿輝看到崖上有人攀爬過的痕跡,也抓著攀了上去。幾個月野菜糊口,體力漸漸不支,還沒爬到半腰,他就腿下發軟,渾身冒著虛汗。捷舟畢竟在工廠裏,每月有三十斤糧,搶著爬到前邊,把他拉了上去,兩人咬著牙,攀一會兒歇一會兒,終於爬上了崖頂,向穀後展望,兩山之間有一條峽穀,穀底一片樹林吐著嫩芽,他們使出最後一把勁,沿著懸崖邊的野藤緩慢地縋了下去。啊!原來是一大片榆樹林,鮮嫩的榆葉掛滿了枝頭,地下落滿了榆錢。他倆伸手抓了幾把放到嘴裏,真覺得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比這還香甜,他們坐在石頭上,一口氣吃了個飽。這時捷舟發現,自己坐的石頭經過加工,表麵光滑,他站起來瞧了瞧,感覺這是塊石碑,但沒有任何字。這時他想到了妙疃村的一個傳說,清末同治年間,古州大旱,良田絕收,官軍、撚軍、山匪,四處戰火,逃難也沒個去處。一個名叫張玉的青年人找到一片榆樹林,救活了全村。為了紀念他,人們在樹林裏立了塊無字碑,每逢清明,村裏人都朝石碑方向給他磕頭。他向趙殿輝說到這件事,趙殿輝若有所悟地說:“多少年過去了,這個故事代代相傳,但是人們不知道哪裏有這片樹林,也沒見哪裏有無字碑,都以為這是老人們編的傳說,也就當個故事聽一聽,清明節當個風俗習慣拜一拜。現在看,很可能就是這片樹林。”他又捋滿了一懷,領著捷舟,攀爬懸崖,翻山越嶺,回到村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