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歲數的米叔覺少,九點多的時候就爬起來,從床鋪底下摸出小半瓶米酒,拎了個小板凳去火爐邊。算起來米叔是劉家鐵鋪的元老了,劉光宗還穿開襠褲的時候米叔就跟著他阿叔劉承忠打鐵,那時候的劉家鐵鋪是祖傳下來的一間舊茅棚,劉光宗十五歲的時候劉承忠才攢夠錢買下一小塊地,搭了個小瓦房,又請了兩個師傅,祖傳下來的劉家鐵鋪看到了興旺的跡象,可是好景不長,劉光宗十六歲的時候他外出碰到土匪,被打成重傷,抬回來沒多久就去世了,鐵鋪的另兩個師傅見老板沒了,劉光宗年紀又小難當重擔,找了個借口離開了,無處可去的米叔留了下來,一眨眼十年過去了,米叔看到劉光宗怎麼把小瓦房變成大瓦房,大瓦房變成院子,從剛開始和米叔一起打鐵到現在做甩手掌櫃,娶妻生子,很多東西都變了樣子,隻有一樣沒有變,劉光宗的脾氣還是那麼暴躁,隻有在老婆孩子在身邊的時候,劉光宗的目光中才會流露出溫柔體貼。
米叔走進鐵鋪,米崽一如既往地在火爐邊“拜觀音”,米崽是米叔的遠房親戚,去年家鄉大災,父母先後染病去世,走投無路的米崽投奔米叔,米叔和劉光宗好說歹說才留下來做個夥計,夥計就得多做事,按規矩鐵鋪的火爐是不許熄滅的,米崽每天跟著師傅們打完下手後還不能睡覺,理所當然地得看著火爐。米叔拍了拍米崽:“進去睡。”米崽半睜著朦朧的睡眼,搖搖晃晃地走進竹棚,看到空位也不管是誰的鋪位,倒頭就睡著了。米叔歎了一口氣,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往年打個兩天鐵一點事情都沒有,今年舞幾下錘子就覺得渾身不舒服。米叔小酌了一會,劉光宗也起床了,看到了米叔守著火爐隨口問了一句:“米崽呢?”米叔答道:“我讓他睡一下。”“哦……”劉光宗沒有再搭理米叔,去整理那堆農具了。
沉默了半晌,米叔下定決心似地開口說道:“阿宗啊,我以前跟你講的那事情,你覺得……”劉光宗火氣騰就頂到了腦門上:“這個事情我講得很清楚了,你米叔雖然講在我家做了那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過你也吃我的,用我的,每個月還給你工錢,去年又來個米崽,要不是看你麵子,你以為我會收留他?做事不會做,打鐵又不懂,就是個浪費米的,你還要我怎麼講?我阿叔也好,我也好,劉家哪點對不起你們米家了?”劉光宗的“連珠炮”把米叔轟得不知所措,張了張嘴不知說什麼好,半晌,米叔好像自言自語地說道:“阿宗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曉得劉家對我不錯,這兩年我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不曉得什麼時候就走了,我也存了點錢,想帶著米崽開個小鋪子,也不用麻煩你們,地方都看好了,就是……就是那個錢不夠,就想你是不是借一點……我不在了米崽還在嘛,總會還得給你的……”“屌丫咪!我講過了,我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就看到我起房子討老婆,沒看到我一個大洋摔八瓣花?”米叔訕訕地笑了笑:“我曉得……我曉得,都不容易,這個……阿宗啊,看在我在劉家做了幾十年的份上,手頭鬆的時候是不是會……”“到時候再講了!”劉光宗不耐煩地打斷了米叔的話。……子時,柳南街像往常一樣早早地沉靜下來,隻有劉家鐵鋪還一片忙碌,劉光宗錯誤地估計打掃鐵鋪的工作量,光是清理爐渣、廢鐵就幹了大半天,等到將鐵鋪、院子前後打掃得一塵不染時已經到晚上了,還有一堆事情沒有做完,米崽此時正爬在棚頂上,在獵獵寒風中使盡吃奶的力插著一麵嶄新的旌旗,藍色的旌旗上寫著一個火紅的“劉”字。“屌丫咪!做快一點!”劉光宗看到還有一大堆活沒有幹完,心急氣躁,忍不住破口大罵。米崽吸溜著鼻涕,奮力將旌旗插在那個特製的槽裏,怎奈風太大,一放手旌旗就被吹得東歪西斜。“屌丫咪……”,劉光宗忍不住大步流星地跨上樓梯,一把從米崽手裏奪過旌旗,狠狠地插了下去,順手扯過一截鐵絲,鉗子般有力的手將鐵絲擰了幾道綁好旌旗,旌旗像被馴服的野獸一樣老老實實地迎風招展起來。劉光宗插好旌旗,順手一巴掌打在了米崽的臉上:“屌丫咪!做事不出力,今天沒得飯吃!”米崽捂著被打腫的臉,抖抖索索地從梯子上下來,不敢吭聲,趕緊到鋪子裏米叔身邊,小聲地說道:“阿公……”米叔向他投過無奈的一瞥,“又挨打了?”米叔低聲說道:“米崽,出來做事就是這樣了,忍一忍吧,過幾天我再跟他講講。”米崽悶頭“嗯”了一聲,悶頭拔著鴨毛。天蒙蒙亮,二十多個被劉老板像趕羊一樣呼來喝去,左奔右走的打鐵師傅精疲力竭,劉老板看著煥然一新的院子和鐵鋪,心滿意足地揮揮手:“轉去(回去)睡覺。”如蒙大赦般的師傅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鐵鋪邊那簡陋的竹棚,不多時鼾聲四起,震得棚頂的油毛氈瑟瑟發抖。“米崽你走去哪裏?看爐子!”劉光宗看到米崽跟著大夥走進棚子,又叫道,無奈的米崽隻好回頭坐在火爐邊。米崽在火爐邊拜起了“觀音”,外麵早起的人們已經開始喧嘩了,也沒打攪米崽的好夢,亢奮的劉光宗睡不著,聽到外麵的人聲爬了起來,看到“拜觀音”的米崽二話不說一腳踢了過去,精瘦的米崽在空中劃過一道不算優美的弧線,然後重重地砸到了地麵。“屌丫咪!叫你看火爐,在這裏打瞌睡!”劉老板大聲嗬斥著,米崽忍住眼眶內打轉的淚水,捂著砸疼的肩膀不敢作聲。竹棚裏的米叔聽到這麼大動靜,趕緊爬起來,護著米崽,連連給劉光宗賠笑臉道歉。看在米叔的麵子上,劉光宗罵了一句:“屌丫咪,爐子不看好燒起來燒死你……”“米崽,我都講過了,困了就叫阿公起來幫你看,你呀……”米叔心疼地抹抹米崽眼角的淚水說道,米叔膝下無子無孫,算輩分也能算是米崽爺爺,看到米崽那一刻起,就把這個可憐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孫子,看到他被人欺負自然心裏也不好受,但是寄人籬下的米叔也無可奈何,就想找個機會和劉光宗談一談,借點錢帶著米崽開個小鋪子,和米崽安安心心過日子,不用看人臉色。劉家鐵鋪的堂屋、院子、鐵鋪甚至師傅們睡的竹棚今天打掃得一塵不染,原來占據著這些位置的煤、鐵都搬到了屋後,取而代之的是洗刷得幹幹淨淨的桌椅板凳,為了寶貝兒子劉啟耀的滿月,劉光宗是費盡了心思,劉光宗和鄰居的關係不好也不壞,趁著孩子滿月自然得大宴賓客,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擠到了劉家鐵鋪內,鐵鋪外還擺上了蒸籠,不少乞丐聞風而動,蜂擁到劉家鐵鋪外打秋風。劉光宗恭恭敬敬地跪過嶽父嶽母,又深深朝趙半仙鞠了一躬:“趙阿公,都按你的意思辦了,你看……”“嗯……阿宗啊,不要心痛錢,錢聚人散,人聚錢散,你要聚人氣衝你的命硬,你的脾氣要改一改,和氣人聚又生財懂得不?”趙半仙以長者身份說道,趙半仙的話得到了劉光宗嶽父嶽母地附和:“阿宗,趙阿公講得對,我們一直講你就是不聽……”“是是是,阿叔阿嬸,趙爺講得對……”在長輩麵前的劉光宗像被拔了牙的老虎,服服帖帖,劉光宗雖然脾氣暴躁,但是對長輩還是非常孝順的。“阿宗,那個娃崽⑥呢?”趙半仙一直沒有看到米崽,又問道。“我喊他和兩個師傅拉板車去外麵發饅頭了。”“阿宗,你要對這個娃崽好一點,我算過,這個娃崽講不定就是你命中克星……”“怎麼講⑦?”劉光宗有些急了。“不好講,不好講,霧裏看花,現在還看不清楚,總之你要多忍,有空就去我的茶鋪喝喝茶,講講道,對你有好處的,時辰差不多了,開始吧。”趙半仙擺擺手,示意劉光宗不要追問。“祭刀!”拜過祖宗神靈,劉光宗大吼一聲,抽出那把祖傳的大刀走到堂屋前的祭台上,幾個師傅抬著一條長凳放在祭台上,長凳上一口300多斤的大豬還在拚命嚎叫掙紮。劉光宗在長凳前站定,準備祭刀。這把大刀是劉光宗的阿公劉尚誌傳下來的,當年劉家遭災,流落柳州,劉尚誌在一家鐵鋪做個小夥計打鐵,一打20年,和師傅商量自立門戶的時候,師傅刁難,說各打一口大刀對劈,若劉尚誌能劈斷師傅的大刀,那不光同意劉尚誌自立門戶,還拱手將柳南街鐵鋪相送。誰都懂得劉尚誌的師傅是祖傳手藝,秘不傳人,當年兩廣總督還請他打過長劍,那手藝在廣西來說,自認老二沒人敢稱老大,不過劉尚誌偏偏不信邪,應了師傅的挑戰打出這一口大刀,兩刀對劈,師傅的大刀齊腰斬斷,自己的大刀砍缺一個口子,劉尚誌的師傅啞口無言,將柳南街鐵鋪拱手送給劉尚誌,親自打造一麵“劉”字大旗送給他,自知無臉繼續在柳州打鐵,收拾家什離開柳州。此後這口大刀就成了家傳之寶,每到大節祭祀,都要殺活豬活牛養刀。長凳上的大豬感覺到了危險,但無論怎樣掙紮嚎叫都無法掙脫繩索的束縛,劉光宗紮馬站定,高舉大刀,求生的本能讓大豬爆發出無窮的力量,就在劉光宗大刀劈下的一瞬間,大豬突然掙斷了一根繩索,那個看起來很結實的長凳也折了一隻腳,大豬和長凳“撲通”一下摔到地上,大刀硬生生劈了下去,將大豬的肩膀和木凳劈掉一半,刀頭“當”一聲巨響砸到地上,濺起火花。賓客們一陣驚呼,對祭祀而言,不管是豬馬牛羊,必須是一刀砍過,若要補刀,那就是要倒黴的。劉光宗也愣了一下,自從十六歲開始接過這把大刀,牛頭都砍下過好幾個,今天竟然失手!看著還在掙紮的大豬,劉光宗額頭冒汗,嘴上嘀咕:“祖宗在上,阿宗今天失手,莫怪莫怪……”又上去補了一刀才將大豬腦袋砍下,將豬腦袋提到祖宗神牌麵前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