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三年九月,月晦之日,刑部側院忽起大火,濃煙密布,火光衝天可見,大火燒至一刻方停。火燒之處乃刑部關押重刑犯人之地,大火息後,牢房遍毀,所幸眾犯人無恙,唯一犯人名曰賀懷仙,火燒之時,妄想趁亂逃脫牢房,然濃霧中迷失方向,誤入死境,終窒息而死,死後遭火焚燒,屍體焦黑,已不可辨,其狀之慘,令人唏噓。
賀氏原為太醫署禦醫,醫術雖精,為人卻狂狷無德,京城駭人聽聞之惡鬼殺人一案,實為此人所犯,罪行滔天,其行可誅,終入刑部大牢,理應問斬以張王法,孰料先遭烈火焚燒,原想生路已至,實為地獄之門,天意為何,餘等愚人不可知,唯無良之事,終不可再犯耳。
——《武周記事·朝堂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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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華的記性不是一直都像現在這麼好的,很久之前,在她剛剛開起望月樓的時候,遇到的各種形形□□的客人,她必須得在私底下記下來,才能保證下次再見的時候,至少可以喊出客人的名字。這麼多年,遇見過很多客人,也結交了不少朋友,但唯獨有一人,她從來沒在紙上記過他的名字,卻在每次想起與他第一次見麵的情景時,都鮮活的恍如昨天。
紗幔紛飛在穿堂高柱之間,三五成群的錦衣貴人們觥籌交錯,談笑往來。笑語盈盈的俏麗侍女,高台上歌舞翩遷的絕代佳人,望月樓中一直就是這樣,溫雅之下處處透著俗世的歡愉,月華滿意的眼神掃過這個由自己一手締造的樂園,卻在一個白色的身影上停駐了下來。
賀懷仙是個特別的人,她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便在心裏有了這種感覺。
“我叫賀懷仙。”
他用手蘸著酒,在桌子上隨意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字跡灑脫不羈,就像他自己一般,直到現在,月華都深深懷疑自己當初是被某人身上散發的那種謫仙氣質給吸引了,否則,她絕不會在初次見麵時就與他拚酒,雖然最後都雙雙臥倒在桌邊,但從此卻引為知己。
與一般常客相比,賀懷仙到望月樓的次數並不那麼頻繁,而且要無規律的多,有時半年都不見人影,有時卻天天能見他來喝酒,雖然他的身邊也有一群鮮衣怒馬的官家少年,但在月華看來,無論在多擁擠的人群裏,賀懷仙就是賀懷仙,永遠可以遺世獨立於所有人之外。
也許就是這種孑然出塵的氣質騙了所有人,也包括她,直到今天,她直視著這雙一向明亮的眼睛時,才發現浮現在他眼底的,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灑脫,隻剩下一種冷漠與孤獨,而這種神態,在另一人的身上要更為多見——阿來,那個永遠冷眼看著一切的神秘巫女,直到這個時候,月華才明白,其實他們原本就是一類人。
“對不起,月華,有些事我騙了你,但每次來望月樓,我都很開心,真的。”
甚至連一句辯解都沒有,賀懷仙就默認了一切,明珪說的隻是猜測,也許根本就沒有證據,但這些對賀懷仙而言都不重要,報仇事已了,被世人遺忘最好,但不巧被人識破也無所謂,否認狡辯這種事,他不屑也根本不會去做。
“你……”
明珪出聲,喊住了要離開這裏的賀懷仙,看著對方扭過頭,他心裏有些複雜的感覺,卻不知要說些什麼。
“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也許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他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朋友?哈哈……”賀懷仙笑的很爽朗,看得出,他是真心在笑的,“明珪,你真是個妙人。”
“不過,朋友還是算了,你和我太像,別急著否認,能把我做的事情猜的那麼準,隻能說明你也曾想過這樣的事情,既然你的心裏一直住著魔鬼,為什麼不把他放出來呢?”
說完,他沒再看身後的人,也沒再停留,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了。
月華呆呆的看著賀懷仙的背影,看著他越走越遠,逐漸變得模糊,直至消失不見,眼前閃現的卻是一直以來他們相處的畫麵,初見時他置身於喧囂的人潮中,獨自一人怡然自飲;成為好友後,相互挖苦又惺惺相惜;望月樓中有人生病,她總是很自覺的去太醫署拉他出來,從來不跟他客氣;數不清有多少次與他拚酒,最後都是醉倒在桌邊……賀懷仙身上有種魔力,可以讓人卸下心防,最安心的做自己。
“為什麼要背叛懷仙?你們不是一直都是夥伴,是盟友麼?”
明珪在賀懷仙走後不久也離開了,亭子裏隻剩下了她和阿來,月華的聲音很沙啞,就像是剛剛哭過一般,但盡管眼睛很幹澀,她卻流不出一滴淚,或者是她早已想到會是這種結果,所以,即使心裏難受到極點,臉上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我沒有背叛他。”
阿來還是坐在剛剛的位置,身上的酒氣退了一些,又恢複了她一貫的表情,但月華總覺得,自賀懷仙離開後,她整個人就變得比平時更加了無生氣,像是一個木偶,孤零零的坐在那裏,沒有表情,隻是木然的說著話。
“你教我招魂曲是為了什麼?你告訴我懷仙背後有故事又是為什麼?”她用阿來教的招魂曲喚醒了昏迷的古安同,了解到春扇局更深的秘密,而也是阿來,讓她開始重新審視懷仙,甚至在聽過劉婆的話後,開始懷疑他,懷疑他們之間的關係……這些事,她不相信阿來隻是無意為之。
“在這件事裏,你本來可以置身事外,根本不需要參與其中。雖然是我們先找到你,但以你的資曆,古安同也許隻是你眾多的委托人之一,我們很難懷疑到你,更不會想到你和懷仙的關係。但你卻主動提出要住到望月樓,一步步的把你和懷仙暴露在別人眼前,阿來,你做這些事,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呢?”阿來的頭微微仰著,低聲喃喃自語,“我一直以為我可以阻止他報仇的,但直到最後,我才發現,我沒辦法拒絕他的任何事,又不願看他一個人墮落深淵,所以隻好在最後陪他一起下地獄。”
月華看著雙眼逐漸無神的阿來,最終也隻能重重的歎息一聲,這兩個人,做事為什麼都這麼決絕呢?雖然還是不能理解阿來的所作所為,但至少,她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不是懷仙在追逐你的身影,而是你一直都愛著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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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時節已經進入深秋。
長安城的百姓似乎又重新忙碌起來,他們不僅要收割已經長好的莊稼,還有一件更重要,也更轟動的事要談論——聖上要回長安了!
據說這次聖上回京是因為突厥公主要來大周選駙馬,自武皇登基以來,國家邊境一直很不安穩,尤其是□□厥,雖然一度被太宗皇帝消滅,但近幾年來卻又逐漸壯大起來,這讓女皇很是頭疼,所以這次聯姻關係重大,也難怪女皇要重回長安,親自督促此事。
當然,百姓們更關注的,卻是那個神秘的突厥公主,異族的公主是什麼樣子的?是不是也和那些胡人一般,褐發金眸?公主會選哪位世子作夫婿?他們的成親大典會不會像當年的太平公主一樣,舉國同慶,讓整個長安城陷入狂歡的海洋?
人人皆有好奇心,人人也都是健忘的動物,望月樓中的客人們都在熱烈的討論著突厥公主的事情,卻沒有人記得三個多月前那幾件攪的人心惶惶的案子,或者就算記得,也沒人再願意談起,惡鬼殺人的傳言就像是一陣風,吹過之後便再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