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我現在才曉得演戲的奧妙了,”覺慧帶著幼稚的得意的笑容說。“我想著,仿佛我自己就是‘黑狗’一樣,於是話自然地流露了出來,並不要我費力思索。”

“對的,演戲正是要這樣,”覺民微笑地說。“你既然明白了這一層,你一定會成功的。……現在雪很小了,把傘收起來罷。刮著這樣的風,打傘很吃力。”他便抖落了傘上的雪,收了傘。覺慧也把傘收起了。兩個人並排走著,傘架在肩上,身子靠得很近。

雪已經住了,風也漸漸地減輕了它的威勢。牆頭和屋頂上都積了很厚的雪,在灰暗的暮色裏閃閃地發亮。幾家燈燭輝煌的店鋪夾雜在黑漆大門的公館中間,點綴了這條寂寞的街道,在這寒冷的冬日的傍晚,多少散布了一點溫暖與光明。

“三弟,你覺得冷嗎?”覺民忽然關心地問。

“不,我很暖和,在路上談著話,一點也不覺得冷。”

“那麼,你為什麼發抖?”

“因為我很激動。我激動的時候都是這樣,我總是發抖,我的心跳得厲害。我想到演戲的事情,我就緊張。老實說,我很希望成功。二哥,你不笑我幼稚嗎?”覺慧說著,掉過頭去望了覺民一眼。

“三弟,”覺民同情地對覺慧說。“不,一點也不。我也是這樣。我也很希望成功。我們都是一樣。所以在課堂上先生的稱讚,即使是一句簡單的話,不論哪一個聽到也會高興。”

“對,你說得不錯,”弟弟的身子更挨近了哥哥的,兩個人一塊兒向前走著,忘卻了寒冷,忘卻了風雪,忘卻了夜。

“二哥,你真好,”覺慧望著覺民的臉,露出天真的微笑。覺民也掉過頭看覺慧的發光的眼睛,微笑一下,然後慢慢地說:“你也好。”過後,他又向四周一望,知道就要到家了,便說:“三弟,快走,轉彎就到家了。”

覺慧點了點頭,於是兩個人加速了腳步,一轉眼就走入了一條更清靜的街道。

街燈已經燃起來了,方形的玻璃罩子裏,清油燈的光在寒風中顯得更孤寂,燈柱的影子淡淡地躺在雪地上。街中寥寥的幾個行人匆忙地走著:留了一些腳印在雪上,就默默地消失了。深深的腳跡疲倦地睡在那裏,也不想動一動,直到新的腳來壓在它們的身上,它們才發出一陣低微的歎聲,被壓碎成了奇怪的形狀,於是在這一白無際的長街上,不再有清清楚楚的腳印了,在那裏隻有大的和小的黑洞。

有著黑漆大門的公館靜寂地並排立在寒風裏。兩個永遠沉默的石獅子蹲在門口。門開著,好像一隻怪獸的大口。裏麵是一個黑洞,這裏麵有什麼東西,誰也望不見。每個公館都經過了相當長的年代,或是更換了幾個姓。每一個公館都有它自己的秘密。大門上的黑漆脫落了,又塗上新的,雖然經過了這些改變,可是它們的秘密依舊不讓外麵的人知道。走到了這條街的中段,在一所更大的公館的門前,弟兄兩個站住了。他們把皮鞋在石階上擦了幾下,抖了抖身上的雪水,便提著傘大步走了進去。他們的腳步聲很快地消失在黑洞裏麵。門前又恢複了先前的靜寂。這所公館和別的公館一樣,門口也有一對石獅子,屋簷下也掛著一對大的紅紙燈籠,隻是門前台階下多一對長方形大石缸,門牆上掛著一副木對聯,紅漆底子上現出八個隸書黑字:“國恩家慶,人壽年豐。”兩扇大門開在裏麵,門上各站了一位手執大刀的頂天立地的彩色門神。吉林小說網www.jlgcyy.com為您提供家(激流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