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還是睡不著,但這沒關係,反正明天可以睡得晚些。又看了一遍你的信,盡管已經看了很多遍,我盡力在感受你的不高興,盡力在更細的地方想你為什麼不高興,我又看了我寫的那句話,那句話並沒有為自己開脫的意思,隻是寫了自己對愛情看法的一種矛盾,而這種矛盾並不是很尖銳,隻是有一點點矛盾和猶豫。總的來說,我還是想明白大愛是存在的,你所說的那種愛情是存在的。但就是這麼一點點矛盾和猶豫,還是讓你不開心,讓你反應這麼強烈,我很難過。但一點我是清楚的,我會越來越認可大愛,認可一個最高境界的愛情:大愛無欲。我從來沒有承諾了一句話竟然會在這麼短的時間沒法兌現。這是我的悲哀,是我做人的失敗。我是多麼不能容忍自己的失敗!這一點都不怪你。這全是我自己這個號稱最優秀的男人自己造成的。這次錯誤導致的失敗感對我人生的幫助一定非常大。一個人太驕傲了,那離大悲劇就不遠了,從這個意義上講,真的非常感謝你。大音希聲實際從本質上講就是告誡像我這樣的人的。當時政治部讓我解釋,我給他們解釋了,實際上自己卻並沒有真正的理解。現在夜深人靜。
思緒很平靜,很清醒,我對自己說,你還是要做到,努力做到,讓她幸福,用我平靜的愛讓她幸福,盡管我知道,現在我已經不配再對你說愛,但我還是要用一種贖罪的心情好好愛你,不管你怎麼對待我。事實上你怎麼對待我已經很次要了,甚至我都有些麻木了,你原諒也好不原諒也好我都接受,對我都一樣,原諒是一種懲罰,不原諒也是一種懲罰。就像一個好人,殺了人,法院怎麼判決已經非常次要,內疚和罪惡感已經把他的心靈殺死了。這個比喻不一定恰當,但我覺得確實有些貼切。我在想,我給你寫的這些反思,寫的心靈過程,如果能讓你有些許緩和,我都會感到很欣慰。夜深得很,什麼聲音也沒有,隻有冰箱的啟動聲間隙地響著。心裏有些語言在湧動,有些感情在湧動。我多麼想像過去一樣,充滿激情地寫上我對你的愛,我對你的思念,把我對你的愛非常自然毫無阻攔地寫出來,在寫我愛你時激動的淚水會暢快地流動,自豪而幸福,快樂又充滿激情,那多幸福啊!那時真是戀愛多好啊!可是再也不可能了。我現在很平靜,我隻能平靜地告訴你我愛你,心裏充滿了贖罪感地愛你,這種愛情並不需要任何回應,因為這種回應對贖罪的我來說也是一種浪費。
我在好幾篇小說前都引用了希臘神話:“因為我親眼見到大名鼎鼎的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隻瓶子裏,孩子們問她,‘西比爾,你要什麼,’她回答:‘我要死。’”阿波羅愛上了西比爾,施予她預言的能力,而且隻要多少年她的手中有塵土,她就能活多少年。然而她忘了問阿波羅要永恒的青春,所以她日益憔悴,最後幾乎成了空軀,卻依然求死不得。我現在真的比過去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這個神話。我在問自己我難道也真的有這樣的心境?我平靜地對自己說,你沒有,但你通過這次,更加理解了這個神話。我對自己說,你依然有活力,你有能力平靜地去愛,有能力讓你愛的人幸福,愉快。你起碼能讓你的妻子幸福,這就已經很夠了。夜深了,你是不是睡得好些了?是不是還有心痛的感覺?是不是還會這麼早醒?看你幾次郵件的時間,都還是挺早的,心裏真的挺難過的。多麼希望你好好的一覺睡到自然醒,睡到天亮。那樣你就會變得越來越美。盡管這美麗你已經不需要讓我來看讓我來欣賞了。但我還是希望你越來越美麗,像天使一樣。今天中午我去看父母。父親又和我說起那次海難:中國海軍第一次潛艇沉沒。因為父母上個月剛去了舟山看了犧牲的戰友們。心靈受的刺激非常大。
父親真是大福之人啊!1959年12月1日,在海上訓練時,418潛艇艦橋在上浮時被一艘護衛艦撞斷了。潛艇沉沒,全艇隻有一個人生還,但身體已經被損壞,在正當年時死亡。而父親就是418潛艇的機電長。父親在訓練前調到了415潛艇當機電長,和415艇機電長對調。從命相上來說,418潛艇是一條災艇,就在訓練前,418潛艇已經出了一件大事,那次是去基地開什麼會,留下一個部門三個人值班。父親作為幹部留下,還有他手下的一個班長,一個士兵。父親對我說,班長叫範秀德,士兵叫王傳經。卡車在路上翻車,當場就死了幾個人,其餘全都重傷或者輕傷。之後,418艇全部配新人。隻留下父親和範、王三人。父親這次在舟山烈士陵園,看到範秀德王傳經的名字後,難受了半天,和我母親在陵園來回走了兩遍就難過地離開了。父親有一個記日記的習慣,他回來後,把他在陵園的時間記錄下來。幾天後父親發現一個驚人數字:24。幾個地方都出現了24(當時我聽明白了,現在我也記不起,以後我一定會把這幾個24記下來)。24在天文學裏是個非常重要的數字(父親研究天文學已經有幾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