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讓人救了,那種對農民兄弟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一時間覺得村裏那連片的低矮草房都野氣得可愛。
當他的目光觸及到一行挑擔的女人時,他發現了一幅畫,一幅由青山、藍天、綠野構成的背景生動的鄉村勞動畫。
他激動了,身子晃動起來,口中就唱:“人民公社好,領袖來領導……”剛唱一句,挑擔隊裏有個女人老遠朝他揮手,口中直嚷嚷:“喂!小白臉,可別再碰見狼啊!再碰見了,可沒有好運氣了!”接著傳來一陣哄笑。高明文循聲望去,那喊叫的人竟是周嫂。
3“籲--籲--”車來了。
趕車人是個老頭,起碼60歲了。
“籲--”伴著吆喝聲,車停在了高明文旁邊。趕車老頭眼皮沒抬,甕聲甕氣地說:“是你要車?上來!”
聲音不高,卻挺有分量,由不得人不上。高明文上去,發現車裏很髒,有一股大糞的臭味,忙用手捂鼻,但還是嗆得直咳嗽。
“喂!周支書沒來啊?”他問。
“沒來就是沒來,問恁多幹什麼!”老頭一揚鞭子,“坐穩了!駕!”架子車開始朝前滾動,並且“吱呀哢”“吱呀哢”有節奏地叫喚著,別有一番韻味。長期生活在城市裏的高明文,聽到這個聲音,反覺得心裏開闊了。車到一處高坡,老頭跳下車,用肩膀頂住毛驢的屁股,硬是扛著毛驢過了土坡。趕車人愛護牲口的這一舉動,讓高明文十分感動。
不一會兒,又到一處高坡,高明文死活不坐,要幫老頭推,老頭對他有了好感,就主動跟他說起話來:“不是我老頭不高興啊,自從你們到烏鴉山找煤,三天兩頭的要用我的車。社裏的活忙啊,眼見春耕了,地裏的土肥還沒車運哩,別說我了,連周支書都忙得不行了。”
“哎呀!老同誌,你怎麼不早說呢?快停車,我不坐了!”高明文說著,身子往上引,要下車。
“算了,你是城裏人,哪走過山路啊,不像山裏人,習慣了。駕!你是第一批進山的娃吧?”
“是啊!”
“不容易呀!一下子來了幾萬人,把個烏鴉山鬧騰得怪熱乎的,挖山鋪路、架電線、搭工棚、豎井架……城裏娃,聽說幾個月下來,你們還沒有挖到煤吧?”
“老同誌,你怎麼知道這個消息的?”高明文的神經又繃緊了。
老人顯然沒注意到這個變化,繼續說:“我認識你們那裏好些人,昨天你們還有人為這事來問我,我告訴他們烏鴉山沒煤挖,他們不相信,也不曉得你們城裏人怎麼想的!我們祖祖輩輩住在這裏還不曉得?民間有個傳說,講什麼烏鴉山是後羿射下的第六隻烏鴉,這能信嗎?有火也叫長江水澆滅了,哪裏來的煤呢?國民黨就曾派人到山裏挖過,結果……大躍進那會兒,大隊要煉鋼鐵,沒煤啊,就組織一幫人進山掏了幾個月,扛是扛回了一大堆黑石頭,結果燒不著,全壓了房基地了。哈哈,烏鴉山沒煤挖,我勸你們還是死心吧!”
趕車老人一口氣說到這,停下來掏出自製的土煙點上,自顧吸起來,他一點沒感到高明文的憤怒。咬牙切齒的高明文看著老人的背影,恨不得一把掐死他。他想,礦上有人散布無煤論也就罷了,沒想到地方上也有人這麼看,難怪指導員趙進忠曾暗暗告誡自己,要想在這場改天換地的鬥爭中成長起來,就必須學會用階級的觀點武裝自己。
想到這,高明文睜大眼睛去看趕車人,發現他尖尖的禿頂、小小的眼睛,跟《青鬆嶺》上趕車人錢廣一樣賊。莫非他就是地方上暗藏的“錢廣”?高明文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忽然從車上站了起來,大喝一聲:
“停車!”
“籲--”車停住了,趕車老頭奇怪地看著高明文,隻見他雙手叉腰,雙目圓睜,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口中大聲吼叫著:“我是一連政治秘書高明文,我問你,你是什麼階級成分?說!”
趕車人聽罷,收回目光,半晌把玩著手中的驢鞭,不做聲。
“說話啊!啞巴啦?”高明文厲聲喝道。在他的眼裏,趕車人就是他的敵人、人民專政的對象。
趕車人仍不做聲,他斜著眼看著高明文,就像在打穀場上看皮影戲,看著看著,嘴角便慢慢地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突然,他的手一揚,驢鞭在空中打了個花兒,驚得那頭毛驢陡然往前一竄,就聽見高明文“哎呀”
一聲,一個倒栽蔥摔到地上,頓時血就從鼻孔裏流了出來,眼鏡也不知掉到了哪裏,等他摸著重新戴好,那趕車的老頭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呸!等著瞧吧!”高明文坐在地上,衝著趕車人離去的方向惡狠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