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著紙上的一個“日”字,很想補完那個字,但此刻既然要走,讓趙昀騫知道是我,也沒什麼意義。我歎口氣道:“好吧。”臨走時回頭瞧了一眼,趙昀騫依舊捧著那張紙,神色黯然。
乘渡船順三途河到死界,入了酆都,再往前便是冥府。忘川河水慘綠,映著猩紅的曼珠沙華,一片鬼氣森森。黑白無常將我帶到奈何橋前,便轉身離去。幾十年未曾做過這些事,一時不免有些生疏。我沿著奈何橋往前走,路過生死輪,遠遠看見輪回道前有鬼差把守。
我過去報備一聲,利落轉身,瞧著如井口般的輪回道口,總覺得有些感慨萬千。當年夙柳仙君說過,我其實並不是戴罪之身,可以輪回轉世,為何此刻我又回到這裏,成為一個鬼差?還有司命仙君說要讓我飛升成散仙,又是如何?
冥殿依舊像一隻巨大的黑色猛獸,坐落在遠方。我踏上殿前的路,立刻有幽冥鬼火來為我照亮。到了殿門前,我一揮衣袖,厚重的門打開,發出沉重的聲音,兩邊紅火依次亮起。
案桌上的彼岸花早已凋謝。我順手換了一朵。無傾總是那樣,寫完東西就隨意放到一邊,每次批公文都雜亂無章。我將折子收拾好,露出桌麵上的一幅畫。紙已微微泛黃,畫軸也褪了色。我一揮衣袖,那畫卷便展開來。
是一幅人像丹青。女子坐在石凳上,倚著欄杆入睡,嘴邊還流了口水,猥瑣到極點,偏偏模樣與我完全相同。
無傾那個家夥何時將我畫了下來,連我都不曉得,而且還畫了這麼醜的一個場景。
畫中人的腰間係了一條紅繩,吊著一塊玉佩,碧綠通透,雕著一個趙字,正是趙昀騫在凡間的那一塊。幾幅畫麵走馬花燈似地在我腦中飛過,我又想起自己當初從凡間買來玉佩,滿心歡喜地回去將玉佩交給無傾。他明明很開心,卻硬是要裝成無所謂,端著一張淡定的臉,說神仙不能有感情。
往事席卷而來。我苦笑一聲,垂了頭不再去想。突然發現那幅畫中的玉佩與旁邊極不融合,似在紙中浮起,隱隱流輝。本能引著我將手貼上去,將將要觸及到,急促的腳步聲自外而來,炸雷般的叫喚在身後響起:“梓昔!!!”
正是墨遲。
他微微地喘著氣,站在殿下仰視我,衣袂翩然。我疑惑道:“墨……遲?你怎麼會在這裏?”
墨遲此前變成凡身,按理說應該沒有機會下地府,唯一的可能是他用了仙術。我蹙眉道:“你恢複了仙籍?何時的事?”
他似沒聽見我的話,極速走到我麵前,神色緊張地握住我的手,驚魂未定道:“不要,不要去碰它……”
我看一眼桌麵上的畫:“為何?”
他前傾了身子,過來緊緊地將我摟住,沉默不語。
這般貼在一起,我閉上眼睛輕輕感覺,他體內果然有仙氣。雖然他已經小心地藏起,卻因剛剛用過仙術,殘餘的一些散不掉。
我深呼吸一口氣,掙開他,退後兩步道:“墨遲,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麼?”
他的身子輕輕一僵。
玉帝應該沒有無聊到將他仙籍剝奪,又輕易讓他加回去。那時我和昀騫一起把過他的脈,確確實實沒有仙氣,此刻再出現……
我顫抖著聲音道:“你從來沒有被剝去過仙籍,對不對?你是在騙我?”
其實許久前我就想過這個問題,無傾和我相處這麼久,我不相信他對我沒有任何感情。他那套話,也許是用來敷衍夙柳仙君的一個借口。他被貶落到凡間,當中必定有原因。我想不到其他的理由,能讓這樣一個循規蹈矩的冥君去曆情劫。
墨遲一貫清澈的眸子泛起了水意,臉上有一行淚痕。這副模樣本該讓我動容,我卻覺得心中一片寒意:“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麼?”
他微微垂眸,一滴淚迅速滑落,滴在青石地板上,冷冷地暈開。這樣的模樣已是一切證明。我不再理他,伸手要去觸那幅畫,他將我的手握住,痛苦地搖頭。
我沉聲道:“放手。”
他依舊搖頭,眼眶紅得厲害,低沉著聲音哽咽道:“你若是知道了一切,一定會離開我。”
我冷聲道:“你若是不讓我知道一切,我也必定不會再與你一起。”
他的手輕輕一滯,片刻之後緩緩鬆開。我用力抽出我的手,小心地放到畫中的玉佩上。周遭一時光芒大盛,一股強大的吸力從指尖傳來,眨眼間周圍已是一片黑暗。無傾遠遠浮在我的前上方,長袍輕輕揚起,白玉般的麵容安靜無瀾。
凡人有三魂七魄,生前有事情未完成,死後會化成一道執念,留下一魄。神仙更方便一些,隻需一道術法,便可留下一個幻影,裏麵承載了所有的記憶。
這便是無傾投胎轉世前留下的一道術法。
我小心地伸手去觸碰他的身子,指尖亮起一道白光,記憶紛遝而來,六千年的恩怨情仇,就此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