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人的歡歌,卻是活人的哀鳴。

伊拉龍一麵跨過一具不成形的巨人屍體,一麵心裏這麼想著,耳朵聽著女人們的慟哭。她們正從垡藤杜爾血流成河的戰場上搬走自己倒下的親人。藍兒繞開那具屍體,小心翼翼地走在他的後麵,她的藍色鱗片閃閃發亮,是黑乎乎、空洞洞的山裏唯一的色彩。

那是在沃頓族和矮人族為保衛崇吉海姆迎戰巨人族之後的第四天。崇吉海姆是個一英裏高的圓錐形城市,坐落在垡藤杜爾中央。現在,戰場上的屍體依然堆積如山。屍體太多,他們埋不過來。遠處,垡藤杜爾城牆旁邊的山火熊熊,令人毛骨悚然,巨人的屍體正在那裏焚燒。他們沒有資格享受墳墓或光彩的安息之地。

伊拉龍蘇醒過來,發現自己的傷口已被安吉拉治愈。他曾三次試圖協助治療工作。但是,每一次他都痛苦不堪,仿佛脊梁骨快要爆裂。郎中給他喝了各種各樣的藥水。阿麗婭和安吉拉說,他已經完全康複。然而,他仍然覺得很痛。藍兒也幫不上忙。疼痛通過精神紐帶傳輸過來,她隻能分擔他的痛苦。

伊拉龍伸手摸了摸臉,抬起頭望著從垡藤杜爾遠處的頂部露出的點點繁星。火堆上升起一股股濃煙,使得星星看上去朦朦朧朧。三天啊!他殺死杜爾查已經過去了三天,人們開始稱他為“鬼魂殺手”已經過去了三天,魔法師殘留的意識折騰他的腦海已經過去了三天,神秘的瘸子完人托基拉·伊科諾卡搭救他的性命已經過去了三天。除了藍兒以外,他沒有把那次心靈通話告訴任何人。在與杜爾查以及控製他的蛇人的那場戰鬥中,伊拉龍已經變了個樣,但他心裏仍然不大踏實。他感到很虛弱,仿佛突然一擊便會使他業已康複的身體和知覺徹底散架。

這時候,他來到戰鬥的現場,極想看一眼戰鬥的結局。一到那裏,他看到的隻有死亡和腐朽,令人怪不舒服,根本沒有英雄讚歌裏所唱的,也沒有令他渴望的那種榮耀。

幾個月之前,也就是在加羅舅舅被蛇人殺害之前,伊拉龍一見人類、矮人族和巨人族之間的殘忍行為便會精神崩潰。如今,他隻是感到麻木。他在藍兒的幫助之下認識到,幹點事情是在痛苦之中保持理智唯一的辦法。除此以外,他不再認為生活有著內在的意義——反正在看到人們被庫爾人(巨人族的一個部落)肢解以後,看到地上到處都是斷肢殘體,血流成河以致浸濕他的靴底以後,他再也不那麼認為了。他現在認為,如果說戰爭中存在什麼榮耀的話,那就是在於保護別人免受傷害。

他俯下身去,從土裏拾起一顆牙齒。那是一顆臼齒。他把牙齒在掌心裏掂了掂,和藍兒一起在滿是腳印的平原上慢慢地轉了一圈。到了平原邊緣,他們突然看到沃頓國阿吉哈的副手約蒙杜從崇吉海姆的方向朝他們走來,便立停了腳步,等約蒙杜走近的時候,向他鞠了個躬。伊拉龍知道,僅僅在幾天以前,他是決不會做出這種姿勢的。

“我很高興及時找到了你,伊拉龍。”他手裏拿著一張羊皮紙字條,“阿吉哈快回來了。他希望一到就能見到你。別的人都已經在崇吉海姆西門等著他。我們要及時趕到那裏。”

伊拉龍點了點頭,朝西門走去,一手仍然拉著藍兒。在過去三天的大部分時間裏,阿吉哈搜尋巨人去了,一直不見蹤影。巨人已經設法逃進了矮人國的地道。地道猶如一個蜂巢,修在博爾山底下的石頭裏麵。伊拉龍在幾次遠征中和他見過一麵,當時阿吉哈恰好在大發脾氣,因為他發現他的女兒娜綏妲不聽他的命令,在戰鬥開始之前扔下別的婦女和兒童不管,偷偷地混在沃頓國的弩箭手隊伍裏參加戰鬥去了。

穆塔和雙胞胎一直陪著阿吉哈:雙胞胎陪著他,是因為這是一項危險的工作,沃頓國的領袖需要受到他們的魔法的保護;穆塔陪著他,是因為他迫切想繼續證明自己對沃頓國不懷惡意。人們對穆塔的態度已經發生很大變化,這令伊拉龍深感意外,因為穆塔的父親是龍騎士莫讚,曾把龍騎士們出賣給加巴多裏克斯。盡管穆塔蔑視他的父親,效忠於伊拉龍,沃頓國起先還是不信任他。但是,如今有那麼多事等著要辦,誰也不願意為了微不足道的仇恨再浪費精力。伊拉龍沒有機會和穆塔說上話,希望等他回來以後再討論所發生的一切。

伊拉龍和藍兒繞著崇吉海姆轉了一圈,隻見木門前麵的燈光底下聚集著一小群人。其中有奧利克。那個矮人不耐煩地移動著兩條粗腿。還有阿麗婭。她的上臂纏著白色繃帶,在黑暗中閃閃發光,淡淡地照亮了她的發根。說來也怪,伊拉龍心裏很激動,他每次見到那個精靈老是有那種感覺。她朝他和藍兒望了一眼,綠眼睛炯炯有神,然後繼續等著阿吉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