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海女人(3)(1 / 3)

她哇的一聲哭起來。其實,她聽懂我的話了,她是在抑製突如其來的悲痛。在抑製無效的情況下才哭出聲來。

這是那種發自胸腔深處的哭聲。她的第一聲哭就像是噴出來的,一下就震動了我的心。接著她就伏在那個花格子書包上嗚嗚地哭個不停,淚水從她的指縫裏流下來。她的哭聲太慘啦,我的心已經硬如石頭了——你想呀,看著夥伴們一個一個地死去,我的心已經麻木了,不知什麼叫悲傷了——可她的哭聲把我的心哭軟了,我的眼睛流淚了。確實,她的哭聲太感人了。你想呀,一個女人,在近三年的時間裏,每過三兩個月來看一趟勞教的丈夫,送吃的送穿的,為的是什麼呀?是感情呀,是夫妻間的情分呀,盼著他出去闔家團圓呀!可是她的期望落空了——丈夫死掉了,她能不悲痛嗎?再說,那時候從上海到河西走廊的高台縣多不容易呀!你知道的,現在從上海坐去烏魯木齊的快車兩天兩夜就到高台!可那時候,鐵路才修到哈密,這條線上連個普通快車都沒有,隻有慢車,像老牛拉破車一樣。她從上海出來,還要轉幾次車,要五六天才能到高台。一個女人,就是這樣風塵仆仆數千裏奔夫而來,可是丈夫沒了,死掉啦,她的心受得了嗎,能不哭嗎?我落淚了,的確我落淚了。我們窯洞其他的右派我看見他們也都在悄悄地垂淚。我們確實被那個女人的哭聲感動了。

我等著那女人哭了一會兒,把最初的悲痛、艱辛和委屈哭出去一些之後,勸她:顧大姐,不要哭了,你要節哀,可不能把身體哭壞了,你還要回上海呀。我這樣勸一點兒作用也沒有,她還是號啕大哭。後來我說,顧大姐,我想跟你說說老董的情況,老董在去世之前托付過我一些事情,我要告訴你。她這才克製住了號啕大哭,坐起來,打嗝一樣地抽泣著,看我。於是,我把董建義去世前後的事講了一遍。我重點突出地講了董建義死亡的過程,告訴她董建義死時沒有痛苦,他是在和我們說話的時候突然停止了呼吸的。我們把他皮箱裏一套新呢子製服給他穿起來,用他的被子和毯子裹好,拉到墳地埋葬了。

董建義說的不願埋在大西北,叫女人把屍體運回去的話,我隱瞞了。我隻是告訴她,老董死後,他的遺物被農場管教科拿走了。你要是這次想拿回去,你就到場部去找管教科,要是不拿,他們以後可能把貴重的東西從郵局寄給你,其他的就當破爛扔了。

她又痛哭起來,哭著說,人都見不著了,要那些東西幹什麼?

她又哭了很長時間,然後才止住哭,拿過花格子書包打開,掏出好幾個紙袋子,打開攤在鋪上。然後她說,小李大哥,這兩件襯衣是我在上海買的,給老董買的。老董走了,也就沒人穿了,你就留著做個紀念。說著話,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了,哭著又說,這裏還有一件毛衣,是我自己織的,一針一針織出來的,我就拿回去了。然後她指著那些食品——餅幹呀,肉鬆呀,蛋糕呀——提高了嗓門:這些吃的東西,你們大家就吃了吧。

要是往常,哪個右派的親人來探望,身邊總是圍著一幫人,期望能得到一塊餅幹,或者一勺炒麵和一支香煙,但是這天的情況竟然這樣令人難以置信:人們都坐在自己的鋪上不動,顯出很文明的樣子。有人還以高貴文雅的口氣說,不吃,我不愛吃甜食。經她再三催促,有人才說了一句:你回上海的路上不吃嗎?那女人說,我能吃多少,有幾塊餅幹就行。我在火車上還可以買盒飯,你們可是沒地方去買。

你說得對,那我可就不客氣了。那個說話的人站起來,彎著腰走過來,拿了兩塊餅幹放進嘴裏。不知什麼原因,他嚼了幾下就咳嗽起來。有人笑了一下,說,小心,小心嗆死。他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但還是把食物咽下去。他抹著眼淚說,嗆死我我也要吃,叫我女人去找顧大姐打官司吧。人們都笑,那女人也咧了一下嘴。笑聲中,人們才走過來拿吃的,走不動的人跪著挪過來,把他們髒汙的手伸向那些食品袋。我急得大聲喊,喂,你們客氣點,給顧大姐留下一包餅幹路上吃。但最後我的鋪上隻剩下一些細碎的麵包屑。那女人對我說,叫他們吃吧,叫他們吃吧,我在火車上買盒飯吃就行。

我覺得這幫人在老董的女人麵前搶吃搶喝,有辱斯文,太不雅觀了,抱歉地對她說,顧大姐,你不要見怪,我們這些人真是餓極了,臉都不要了。她歎息著說,不怪大家……

人們吃完食品,坐回到自己的鋪上去了,有的人手裏還捧著多維葡萄糖的粉末一口一口地舔著。這時那女人又說,諸位大哥和兄弟,你們是老董的朋友,老董活著的時候,你們對他的幫助,我非常感激,隻是有一件事還要請你們幫我做一下……她說到這裏停住,眼睛看著大家。大家也都靜下來看她,等她往下說,有的人還催促:說吧,有什麼事你就說吧。她才又接著說,我這次來看老董,根本就沒想到他會不在了,連個麵也沒見到。所以我想呀,請你們帶我到墳上去看看,幫我把他的墳挖開,叫我看他一眼,然後我要把他運回老家去。請你們幫我這個忙。立即就有人說,行呀,這有什麼難,埋得又不深,不費事就能挖出來。但我卻嚇了一跳,忙說,顧大姐,那可不行,老董的墳可是不能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