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護人還有一個任務:把死了的病號用被子卷起來,捆好,拉到門外放著,再把新病號安置在空出的位置上。俞兆遠是個聰明人,他發現夜半時分病號死亡的多——他們入睡後再也醒不過來——於是,每到半夜,他就把所有的病號叫醒,叫他們坐著說說話,少睡點覺。有些病號煩他這一著,罵他:滾開,煩死人了,連覺都不叫睡!但他不生氣,笑嘻嘻把病號拉起來坐著。他笑著說,你狗日的要是不起來坐一會兒,死了可不要怪我。
由於他奇特的護理方法,他的病房裏死亡率最低。
當看護期間他沒偷過什麼東西,因為一間病房有三四十個病號,忙,顧不上偷。結果,僅僅半個月的時間,他的身體迅速地垮下來,他的臉和腿腫了起來。
也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就在他非常悲觀地認為離死不遠了,將步那些死難者的後塵走進酆都之時,西北局蘭州會議的精神傳達下來;糾正省委的左傾路線,搶救人命。十二月下旬,明水農場來了一輛大轎車,把“病情”最嚴重的人拉到新華勞改農場去休養。作為護理員,他忙裏忙外攙扶病號上車。一輛轎子車,座位和過道都塞滿也隻坐了五十個人。車要開了,梁隊長叫他也上車,說是到了新華勞改農場還要他伺候病人。他忙忙地回自己的窯洞去拿行李,看見楊乃康在窯洞門口曬太陽。他又急急地跑去找梁隊長,說楊乃康不行了,也叫他擠上去把。梁隊長同意了,他走回去攙扶著楊乃康上了大轎車。
這五十一個人到了新華勞改農場,住在兩間學校的教室裏,地下鋪了許多麥草。在這裏他失業了,因為有一批從上海“收容”來的無業市民、妓女、舞女和舊政權的一些職員正在這裏勞動教養,領導從他們當中抽了十幾名姑娘伺候這些病號,端屎倒尿。
在新華農場,俞兆遠又接著偷。雖然他也享受病號的待遇,一頓一碗很稠的加了肉末的大米粥,但是他總覺得饑餓難挨,每天吃過了飯。就到處蹓躂。一天,他進了一間辦公室,看見牆根上立著兩麻袋大米。他就盯上了,坐在辦公室門口裝成曬太陽的樣子,等待時機。後來,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出去了一下,他立即溜進去把大衣的口袋裝滿了大米。還在明水當護理員的時候,他揀了一位死亡者的灰棉布大衣穿在身上取暖。然後很快地走出來又倚著牆曬太陽,嗓子裏還發出哼哼唧唧的呻吟。這時工作人員回來了,並且發現大米被盜了,嘴裏喊著米叫人偷了米叫人偷了,跑了出來。工作人員看見了曬太陽的俞兆遠,問他,你看見有人進來過嗎?他回答,是有個人進來過,是個穿黃大衣的。問那人往哪邊去了?答,往西走了。那人匆匆往西追了過去。他從容地站起來,大大方方走回病號房去。他把楊乃康叫起來,扶著他走到外邊去,找個沒人的地方,兩個人嚼生大米。
也不知道何種原因,過了三四天,一輛大轎車開到新華農場把他們又拉到了明水農場西邊十五公裏處的堿泉子農場,住進一間庫房一樣的大房子。在他們到來之前,明水農場的另外幾十名體力衰竭者已先期到達了堿泉子農場。
在這裏,他們被告知,休養幾天,身體好點後就送回蘭州去,可是情況卻進一步惡化:沒有肉粥了,糧食供應又回到每天半斤豆麵。死亡繼續蔓延!
堿泉子農場是個勞改農場,這裏也在餓死人。
糟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俞兆遠也走不動路了。堿泉子農場也有很多從上海“收容”來的婦女,領導叫她們侍候這些右派,端屎端尿,但俞兆遠不習慣這種扶持還是堅持自己上廁所。誰知有一天去了廁所,蹲在茅坑上他居然站不起來了。他用雙手觸地想先撅起屁股再抬起上身,不料手一軟一個跟頭栽倒了。他在地上坐了一會兒,有人進來解手才把他扶起來。這件事把他嚇了一大跳:他想可不能躺著等死了,必須搞到吃的。
人隻要不放棄生的追求,就總能絕處逢生。俞兆遠多年後講到夾邊溝的時候這樣對我說。他說在廁所摔倒的第二天傍晚,吃完了末糊湯,他慢慢地在堿泉子農場的角角落落蹓躂,想找點能吃的東西。突然幾掛馬車駛了進來停在糧倉門口。堿泉子農場的管教人員叫來一幫二勞改卸車。車上是一麻袋一麻袋的蠶豆。有的麻袋破了,卸車時蠶豆灑在地上。他想上前撿幾顆蠶豆,被管教幹部喝退了。他想,可不能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就圍著馬車轉呀轉呀,琢磨怎麼搞到蠶豆。突然他發現這天的月亮很亮,月亮把庫房的暗影投在院子裏,其中一掛馬車的拉套馬正好有半截身軀站在暗影裏。辦法馬上就有了:他從很遠的地方繞過去,潛入庫房的暗影裏,慢慢地接近了拉套的馬匹。他跪倒,四肢著地從馬的兩條腿之間鑽過去,在馬肚子的掩護下又進到轅馬身下,然後鑽到車下邊去。二勞改們正在卸糧食,管教幹部站在一旁監視,但誰也沒看到俞兆遠已經爬到車槽下邊了,一下一下地劃拉地上的蠶豆。他把大衣的兩隻口袋都裝滿了蠶豆,然後又小心地從馬腿之間爬了出來。可惜的是剛剛爬到庫房的暗影裏,他以為安全了,往起一站,突然的一陣頭暈目眩,眼前迸發出一片耀眼的白光,猝然摔倒了。他摔倒的聲響驚動了一位管教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