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最深的事?你是要我講在夾邊溝經曆過的事情當中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嗎?”
“對。就我所知,凡是從夾邊溝走出來的人,都有許多難忘的事情。就你個人來說,你認為哪件事情叫你至今難忘,刻骨銘心……”
這是1999年的初冬,我在蘭州市七裏河區建蘭市場的一角——花卉市場——高吉義先生開設的花卉醫院裏。這個花卉市場不大,大約有四五十家花店圍成個四合院。天氣已經很冷了,夜間溫度降到了零度之下。這是白天,花店的老板們為了招徠顧客,都把一盆一盆的鮮花擺在門外。許多盆花把四合院裝扮得花團錦簇,香氣撲人。
高先生的小鋪外邊一盆花也沒有。他開設的是花卉醫院,專門向那些養著幾盆花但又缺乏養花經驗的人講授栽花知識,如何治療和預防各類花卉疾病,同時出賣花藥和花草肥料。他把對外的櫥窗打開,在臨窗處擺了一張桌子。桌上擺著許多裝有藥水的瓶瓶罐罐。他坐在一把常坐的椅子上,脊背倚著桌子。他叫我坐在靠近門口的一隻矮椅子上。看來這隻小椅是專為客人準備的。小鋪也就三四平米的麵積,一角上還堆著一堆種花用的腐殖質很多的土壤。土壤是出賣的,顧客要栽一盆花,他就用塑料袋裝好一袋,收三五角錢。是個鬥室,坐不下第三個人。
他似乎是在用力思考或者回憶,久久不語。他揚著灰白色頭發的頭顱,他的年齡並不是很大——才六十四歲——但他的胡茬子全白了。
我仰視著他,啟發他:你想一想,在夾邊溝三年,你一定經曆過很多難忘的事,其中肯定有一兩件是你印象最深和難以忘懷的……
我這是第二次拜訪高先生了。前兩天,一位也是在夾邊溝農場勞教過的老先生領著我來見他,我們相識了,且泛泛地談了談夾邊溝。臨別我曾囑他,花點時間認真回憶一下夾邊溝的生活,過兩天我將正式采訪他。
高先生思索片刻後說話了:難忘的事情是很多,還真有這麼一件事叫我忘不掉……它在我的心裏藏了幾十年,我從沒對人說起過,就是我的女人、我的子女也不知道,可是它又時時刻刻咬我的心,折磨我,有時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那是我親身經曆過的事,幾十年了,但至今我也想不通,搞不明白,那件事我是做錯了呢還是沒做錯……
第一次見高先生,他給我的印象是位性格開朗說話幹脆且善於言談的人,但今天他說話的口氣卻遲遲疑疑,有點欲說還休的樣子。我挺了挺腰板,引項矚目,耐心地等待他說話。就我的經驗來說,聽這些老先生談話是不能著急的,不能催,不能追問。你越是催促急於了解下文,他可能談得越是簡潔,或者幹脆就此打住。這些夾邊溝農場的幸存者真是怕樹葉子掉下來打破了頭呀!
那是1960年的春天吧,也就是三四月份的時間……高先生的臉上呈現出努力回憶的神情說。對了,是四月初的日子。一天,領導從全場抽了八九個身體好的人,到酒泉縣去拉洋芋種子……裏邊有農業隊和基建隊的幾個人,還有金振柱,——金振柱是基建大隊的分隊長,是個“拐棍”——我們八個人由他帶隊。還有一個姓魏的二勞改也是管我們的。還有一個理發員也被挑上了。那天早晨天還黑黑的,我們八個人到夥房每人喝了一碗麵糊糊,然後就坐上卡車出發了……
我打斷高吉義:高先生,問你個問題,拉種子是農業隊的事,怎麼叫你去,你不是木工組的人嗎?金振柱是基建大隊的呀,他怎麼領著農業隊的人出去幹活?
高吉義說,那時間勞教已經兩年多了,右派們都已經累垮了,也餓垮了,有些人死了,活著的也都身體虛弱,農業隊挑不出幾個能裝車卸車的人來;遇上這種外出裝卸貨物的活,就要從全場挑人。我因為到夾邊溝不久就到了木工組當木匠,木匠的活輕鬆,身體雖說比以前虛弱了,但比別人強健得多,就挑上了。再說我是全場最年輕的右派,進夾邊溝的時候才二十一歲,身體最好的時候。
金振柱比你大多了。
金振柱是比我大幾歲,可他到夾邊溝以後就當分隊長,管人。不下大田,體能消耗少;再說,領導為了叫他管其他勞教分子,夥食上照顧他,每頓飯都多給他些吃的,他的身體也比較健壯。他長著五短身材,矮矮胖胖的,紅潤的麵孔。你看見過他嗎?
見過。我采訪過他。和你說的一樣。
卡車在路上跑了一個小時,到了酒泉,進了一個大院,從一間大房子裏裝洋芋……
我問,哪個大院?是在酒泉勞改分局的大院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