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先生,咱們接著昨天的話題談吧。昨天您談了一段您和牛天德之間的故事,是很動人的,後來您逃跑了,跑回老家去了。今天我想請您談一談您是怎麼逃跑的——逃跑的過程。我訪問過許多在夾邊溝勞教過的人,有幾個人講述他們逃跑的曆程。也是很動人的。我想,您的逃跑的路上也會有許多曲折、危險和艱辛。
我在高吉義先生花卉醫院的鬥室裏那把小板凳上坐定之後,對高先生說。我這是第三次采訪他了。第一次他就概括地談過他開設花卉醫院的經曆了:他是1957年在位於中央廣場的蘭州市中醫門診部定為右派的——那時還沒有蘭州市中醫醫院——1978年落實政策,蘭州市衛生局安排他到市第一人民醫院工作,醫院的領導要他重操舊業當醫生,他沒有同意。他跟醫院領導說,自從定為右派之後,他已經二十幾年沒當過醫生了,在醫學迅速發展了這麼多年之後再當醫生,他隻能是個庸醫,而庸醫是要害人的。醫院領導問他,那麼安排你幹什好呢,去做個按摩師行嗎?他也沒同意,他說,我恐怕連個按摩師都當不好;你看看我的手,我這是當農民種地當木工拿鋸子的手,能去給病人作按摩嗎?你們就隨便安排我當個工人吧,燒鍋爐呀,掃院子呀,都行。隻要給我發工資就行。醫院領導麵露難色:那哪行呀,你是醫生,國家幹部,我們要是安排你當工人。市衛生局會批評的,說我們落實政策的工作沒做好。他的工作安排問題拖了幾天:領導看他真不願當醫生,就想安排他當個行政科科長。領導也是好意,覺得他受了二十年苦,給個官當吧,也算是補償。可他堅決地拒絕了領導的好意,說,當官的事我是堅決不幹的,你們就叫我當工人吧。他自告奮勇自我推薦說,我給你們養花吧,就當個花工;咱們醫院裏光禿禿的,一塊草坪也沒有,一盆花也沒有,這哪像個醫院呀。當時醫院領導的心動了一下,因為市政府綠化委員會已經幾次批評過醫院了,綠化工作做得不好;醫院正想在綠化上花點錢。醫院領導問他,你會養花麼?他回答,我打成右派從夾邊溝跑回陝北的老家之後專門務勞果園,種過花。他看領導有點動心,就又說,你們隻要買點木頭,什麼事就都不要操心了,我自己蓋花房,我保證三年之內叫咱們醫院評上綠化合格單位。領導看他真的不想當官,願意去養花,就很痛快地答應了,並說,你還是幹部編製,科長待遇。
高吉義在蘭州市第一人民醫院養了十幾年花。他叫領導買了幾方木頭,自己解板子,自己蓋花房。他報名參加了一次北京《花卉》雜誌舉辦的培訓班。他建起了一個很好的聞名遐邇的花房,把蘭州各單位花房的名貴花卉引進了第一人民醫院的花房,把市場上最為時尚的品種引了進來。醫院各科室辦公室擺滿了四季花卉。僅一年的時間,市人民醫院的門口掛上了市綠化委員會頒發的牌匾……當年整過他把他定為右派而現在是高官的人都來他的花房參觀,向他要花……當市場經濟的大潮湧來的時候,他又向領導建議把花房推向市場,自負盈虧。
他在五十八歲的時候申請退休,受聘於崔家崖的一家花卉生產基地。後來花卉基地易主,他因看不慣新主人的霸道憤而辭職,自己開設了這個簡陋的花卉醫院。因為名聲遠播,幾家花卉公司的老板來請他,願出高薪,但他拒絕了。他告訴我,從夾邊溝出來之後,他就立誌永世不當幹部;離開崔家崖花卉基地之後又下了決心:不受雇於任何人。他說,現在不缺吃不缺穿,不擔驚受怕,不逃亡不怕公安機關通緝追拿,開個花卉醫院給不會養花的人講講養花知識,一天掙個十元二十元或是三十元,真是逍遙自在……
高先生仍然坐在那把鋪著棉墊的高背椅子上,他的左手放在堆滿瓶瓶罐罐的桌子邊上,把他農民樣的臉朝著我。他是五十年代的中專畢業生。他還不算很老,才六十四歲,臉上皺紋不多。但一條橫貫前額的抬頭紋很深,像是刀子刻出來的溝壑。他的麵孔總是給人很嚴肅的感覺,皮膚粗糙,少有笑容。他也笑,但笑容還沒在臉上蕩漾開來就突然凝固,笑聲戛然而止。他的臉上,隻有那雙眼睛很有特點:很黑,很亮,顯出智慧、機靈、嚴峻和柔和的神情。嗓門幹巴但卻洪亮。
他久久地用黑亮的目光看我,幹巴巴的聲音說,逃跑的經過嘛,那確實是驚險、曲折……
昨天我不是跟你說了嘛,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個深夜,也就是牛天德到我的窯洞裏來托付後事之後的三四天……不,不,我記錯了,不是深夜,是七八點鍾的時間。我那時沒有表——原來有一塊的,是梅花表,到夾邊溝不久就叫分隊長收走了。初到夾邊溝的時候我在農業隊勞動,分隊長叫陳風林。陳風林是商業廳的一名科長,積極得很,為了向領導邀功,對下邊的人很嚴厲。是他有一天把我逼住,叫我把表抹下來交給他。我說為啥把我的表收走,他說防止我逃跑——但我從開過晚飯後間隔的時間估計,那時也就八點鍾的時間,我提了個棍,穿上一件棉大衣,悄悄地出了窯洞,往明水河車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