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號病房(1)(1 / 3)

天明之前,陳毓明在馬紮上坐著迷瞪著了。迷瞪了不知多長時間,一個病號把他叫醒了,說是解手。他把便盆拿到鋪前放下,病號就從鋪上挪過來蹲在便盆上邊。幾分鍾後病號又回鋪上躺下,他端起便盆往外走,並且捎帶著提上一隻尿桶。這間房子是裏外間,外間沒有窗戶,隻有門板縫裏透進來幾束光線,無法判斷幾點鍾了。再說,掛在牆上的風燈還散發著淡淡的黃暈。但是一拉開房門,他立即就知道快到九點鍾了,因為太陽已經從祁連山腳下的戈壁灘上升起一房高了。

門口橫著兩具屍體,那是夜裏他和艾學榮抬出來扔下的。他繞開屍體往前走了十幾步,把糞便潑了,接著又倒尿桶。倒完尿桶直起腰來,他麵朝東方的天空站了幾分鍾。他很是驚奇,來明水農場已近兩月,似乎沒看見過明水農場冬天的太陽竟然有這麼亮。它雖然沒有多少熱量,照在身上涼颼颼的,但它把河西走廊的天空照得亮堂堂的。祁連山呀,戈壁灘呀,白草萋萋的荒灘呀,全都籠罩在無邊無垠驚心動魄的玫瑰色霞光裏。

他轉身往回走的時候還朝著北方的河壩和山水溝看了幾眼,山水溝像是大地的裂隙,彎曲著延伸到河壩的沙棗林。沙棗林、沙棗林北邊的鳴沙窩和更遠處的地平線上晨霧彌漫,晨霧也被霞光染紅了,像是他的眼前掛了一塊遮天蔽地的玫瑰色紗簾,朦朦朧朧絢麗至極。

他一推開房門,陽光又撲在地鋪上,把門口睡的人和他們肮髒的被褥都照亮了。他咳嗽了一聲,清一清嗓子喊,起床了,起床了,太陽升起來啦!

有幾個人坐起來了,但大部分還不動彈。於是他沒有關門。故意叫陽光把房子照亮,接著喊,喂,你們還不起呀,太陽都一房高了。這麼好的太陽,你們看呀!

又有幾個人坐起來穿衣裳了,他們都往門口看。有的人說:

還真是的,今天的太陽格外亮。

該起了該起了,太陽鑽進被窩來了。

但有個聲音卻說,你把門快關上吧。你把涼風放進來了,要凍死我們嗎?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麵,但那不是我們的太陽。

陳毓明怔了一下。說話的是睡在房子中間的張繼信,永登縣某中學的校長,一個病得走不了路的人。陳毓明說他,怎麼不是我們的太陽?太陽是最公正的東西,它照在別人身上也照在我們的身上。

張繼信又說,你的話一半對一半不對,太陽是最公正的東西,照別人也照我們,可是它照在我們身上的日子不長了。

又一個人附和說,張老師說得對,那不是我們的太陽,我們要睡覺了。

陳毓明聽出來了,張繼信和那個人的話是別有意味的,但這時兩個炊事員提著飯桶送飯來了,他便改變了話題:快把你們的飯碗準備好吧,不管誰的太陽不誰的太陽,吃飯要緊。

病號們明顯地加快了穿衣裳的動作,從鋪上爬起,用他們髒汙的手拿起枕頭旁放著的飯盆圍住了炊事員。裏屋的病號們也走出來了。一陣忙亂之後,各自端著飯盆回到鋪上去。那些走不成路和臥床不起的病號也都把飯盆擺在枕頭邊上了。陳毓明拿過他們的飯盆打飯,再一個一個遞到他們手裏,或者放在他們的枕頭上。他們有的坐在被窩裏喝糊糊,有的在被窩裏趴著吃。病房裏響起一片稀溜稀溜的喝湯聲。

有些病號幾口就把麵糊糊喝完了,有些卻挪到門口的爐子旁邊,把飯盆放在火上溫著,一口一口慢慢喝,充分咀嚼。還有人把飯盆再添些水,把撿來的爛菜葉子、幹樹葉子或者草籽加進去,煮成滿滿的一盆喝下去,把肚子喝得脹脹的。

早在五九年的春天,所有的人都用兒童洗臉盆當飯碗了。炊事員們從飯缸裏用一個馬勺打飯,馬勺從飯缸到飯碗的運行過程中往外溢出來一些湯水,右派們很心痛,就都把飯碗換成了洗臉盆,以減少損失。

喝完了豌豆麵的糊糊,有些人把盆舉得高高的伸出舌頭把沾在壁上的糊糊舔淨;有的人倒上開水涮呀涮呀,然後喝下去。糧食是寶貴的,一點兒也不能浪費。

喝下半盆燙嘴的豆麵糊糊,人們的身體都發熱了,有的人臉上還滲出汗來,這時就都躺倒睡了。有的人瞪著眼睛看房頂的椽子、被煙熏黑了的芨芨草席。有的人發出輕輕的鼾聲。

陳毓明喝完了糊糊就開始清理昨天夜裏死去的兩個病號的遺物,逐一登記,然後送到管教股去。回來後他看見病號們都睡著了,就也坐在爐子旁的馬紮上打盹。

陳毓明是一號病房的護理員。

夾邊溝農場的右派們奉命遷徙到高台縣的明水鄉後就陷入絕境,沒糧食吃,沒房子住,沒有煤燒,寒冬又急遽降臨。到了11月中旬,人員的死亡就進入不可遏止的狀況。農場領導慌了手腳:盡管他們多次向地委彙報情況嚴峻、請求援助的行動遭到嚴厲的訓斥——地委書記說,死幾個犯人怕什麼,搞社會主義哪有不死人的,你們的尻子鬆了嗎!——但他們知道,人死光了也不好向上級交待。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他們把兩條山水溝裏的地窩子騰七八間出來,辟為臨時病房,把餓倒凍倒和病倒的二百多名右派收容進來,加強護理,竭力減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