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號病房(4)(1 / 3)

天天夜裏說話,病號們都有點煩了,坐起來之後誰都不願說話,有些人又歪倒打起鼾來。陳毓明忙得叫起這個顧不上那個,挺犯愁。他大聲地喊,喂,你們打起些精神來好不好,都說話呀,誰帶頭說!有人說,你就帶個頭嘛,你找個話題,大家不就跟著說了嗎?他思考了一下,朝著張繼信說,喂,張老師,那天早晨,我說太陽升起來了,叫大家起床,你說太陽不是我們的。你那句話是《日出》裏的台詞吧?

張繼信閉著眼睛坐著,聽見陳毓明問他,睜開眼睛說,你提這事做啥?

陳毓明說,你一說那句話,我就知道你看過《日出》。你說你看過沒有?

張繼信回答看過。

陳毓明又說,我是上中學的時候看過那部話劇的。看了話劇,我當時內心裏震撼特別大。曹禺把那個社會的黑暗寫出來了。演陳白露的演員演得也好……

張繼信說,你換個話題不行嗎?

陳毓明說,哎。怎麼啦?

張繼信說,咳,那是揭露舊社會黑暗的……你不怕叫人給領導反映你是影射新社會?

噯噯,《日出》是進步話劇嘛。

此一時彼一時,那時是進步話劇,可現在說出來就不妥當了。還是換個話題吧。

陳毓明覺得張繼信的話不無道理,便說好好好,換個話題。但這時有人叫起來:誰反映上去?誰反映上去?

另一個人也說,反映上去又能幹什麼?他媽的,還能活幾天呀,你們這麼膽小?放心說,放心說。

張繼信說,人心叵測,人心叵測。莫談國事。

還是那個人的聲音說,就說,還能把咱們怎麼樣,槍斃?槍斃總比餓死強。

陳毓明忙著製止,說,算了算了,不談這個話題了,換一個,換一個。我聽人講,蘭州七裏河區人委的一個人,他偷了一張羊皮,在火上把毛燎光了,羊皮烤成硬片片了,掰著吃。他把硬片片給了另外的一個人吃,那人吃著又香又脆,就說了:將來回到蘭州,我請你吃頓悅賓樓的烤鴨。悅賓樓的烤鴨你們吃過沒有?

有人說吃過,有人說沒吃過。吃過的說,悅賓樓的烤鴨在蘭州是最好的,是用梨木烤的,脆嫩不說,還有一股梨木的清香味。但有人反對,說,什麼烤鴨不烤鴨的,我就覺得五花肉燉的紅燒肉最香。你們說對不對?說來說去,大家都同意他的觀點,都認為紅燒肉不管什麼時候吃都香,又香又便宜。病房裏住著個就業人員,曹誌龍,古浪縣的一個地主分子。他是一貫道的壇主,判了三年勞改,勞改期滿後不準回家在農場就業。右派們來夾邊溝之初,他是一個組的組長,帶著二十多人勞動。他說,你們說的紅燒肉是怎麼做的?有人對他講述了紅燒肉的做法,他說,我家每年都宰一口豬,年年都吃粉條燉肉,白菜燉肉,就是沒吃過紅燒肉,以後要是能回到家裏一定要做個紅燒肉吃。

病號們笑了起來:你真沒吃過紅燒肉?

他說,真沒吃過。

有人說他:你說的真話?

真話。我哄你們做啥!

那人說,你還是個地主分子,紅燒肉都沒吃過,你這個地主當得就孽障呀!你可憐不可憐?

地主分子說,實話,我說的實話,辛辛苦苦一年喂下兩頭豬,哪裏舍得大肉塊燉著吃!

人們更是笑。有人說,唉,怎麼把你鬥成地主了,土改工作隊也真是瞎了眼了。

但另一個人說,你不要拿你們南方人的水平衡量西北人,把西北的土地主和你們南方的大地主大莊園主比。從生活水平上衡量,一個西北土地主的水平可能還比不上南方的一個下中農。比如像他這樣的地主。

那個人說,像你這麼說,他這樣的地主冤枉了?

噯噯,話不能這麼說。土地改革嘛,哪個莊子都得鬥地主嘛,筷子裏拔旗杆總是要樹立個對立麵嘛。要不怎麼搞土改?

有人附和這個人的話:對,對,我們村子裏有一家地主,就幾十畝旱地……

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張繼信旁邊坐著的藺為軒說話了:大家可要注意,有些人對土改不滿,發泄不滿情緒……

像是秋風吹過田野,病房裏頓時靜了下來。藺為軒是民樂縣副縣長,解放前甘肅學院[5]畢業生,地下黨,當過教員。解放初他曾任過臨洮縣委宣傳部長,後來調民樂縣當副縣長。他因為在交售統購糧的問題上與縣委書記發生矛盾,定了個右傾反黨分子。來到夾邊溝之後,農場領導照顧他,叫他在農業大隊當統計,不下大田勞動。他和金塔縣的縣長張和祥兩個人同住一間房子,房子裏有熱炕。吃糧緊張以後,領導還允許他回了一趟民樂縣,從家裏背了幾十斤麵粉回來。但是到了明水之後他也餓垮了,躺倒了。他的女人是臨洮縣中學的老師,自他進了夾邊溝,女人就沒來看過他。人們傳說女人在和他鬧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