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一點兒也沒感覺到饑餓。我的心已經開始隱隱作痛了:魏長海在地窩子裏關了四五個小時,領導還沒有把他放出來!以我的經驗,他的性命已經危在旦夕了。五花大綁的人,繩子勒住了兩臂的血管,血脈不通,時間一長,雙臂就會腫起來,臉漲得像豬頭一樣大。這時候不馬上鬆綁,雙臂就會殘廢;時間再長。人就要死亡。夾邊溝就發生過一件這樣的事。一個逃跑者半夜時分被抓了回來,五花大綁關在禁閉室。因為奔波的勞累,隊長回到宿舍就睡覺了。早晨起床後想起這個人來,忙去放人,人已經僵硬了。我的確是擔憂得厲害,便對窯洞裏的人們說,喂,你們誰去找一下趙隊長,求個情,把魏長海放出來。再要是不鬆綁。就要出人命了。
我連著喊了兩遍,沒有人應聲。後來我對章教授說,咱倆去找找趙隊長吧,求求情,把魏長海放了。章教授翻了翻眼皮,躺著沒動。
後來,人們就都拿著碗盆去食堂了。
我不再叫人了。我明白,經過長期的勞累和饑餓,人們的心都變硬了,變冷漠了。尤其是近一段時間,他們已經看慣了同室的夥伴一個又一個的倒斃,一個屍體接一個屍體被抬出去。他們連自己能不能活著離開明水都不知道,他們的同情心已經消磨殆盡了。他們沒心思去管別人的事了。
可是我不能不管。魏長海是我舉報的,如果他死在禁閉室裏,我就是殺人犯!隻要我活著,罪惡感一輩子都會折磨我的心靈。就在大家議論魏長海的時候,我反複思考了:魏長海是做得不對,但他不應該死!
我顧不得吃飯了,跑去找司機才。我和他一起去了隊長辦公室,央求趙隊長把魏長海等人放了。
我們走進禁閉室的時候,看見魏長海正在往地上撞頭。因為血液不能流通,他的臉腫了,難挨的痛苦折磨得他把頭杵在地上。我們解開繩子,他連路都走不成了。他的胳膊根本就不能動了,腫得像水碗粗,且改變了顏色。我們扶著他回到窯洞。
他的胳膊過了兩個星期才恢複功能。開頭的一個星期,他的手連飯盆都端不住,我給他打飯,用小勺喂他。他感激我,感激得涕淚雙流。他不止一次地說,老李,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感謝你,我將來一定要報答你。
他許願將來要報答的話,我隻當是耳旁風,根本就沒放在心上。那時候,全農場的右派已陷入絕境,饑餓每天都扼殺著生命,身旁的夥伴一個又一個死去——他們晚上入睡的時候還活著,天亮時再也醒不來了,永遠地醒不來了——我自己也不敢說還能活幾天,誰還把某個人說過的某句話當真呢。再說,他是那樣一個人品低下的無恥小人,我根本就不想和他長久來往。
但是,他把我當成了真正的救命恩人,知心朋友。
那是他的胳膊恢複健康不幾天的事,記得是12月2日的一天上午。他把我叫到窯洞外邊沒人的地方,很神秘的樣子跟我說,老李,我跟你說件事,我要走了。我驚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說他要逃跑了,但我很冷淡地說,你跟我說這事幹什麼?他說,真的老李,我真的要走了。再不走就要餓死了。我還是那種口氣:不要說了,你不要說了好不好。你走不走我管不著,你走了我也不去報告,你放心吧。我當時理解錯了,以為他是怕逃跑後我去報告,怕把他追回來,才在逃跑前跟我說這些話的,叫我不要報告。誰料他竟然說,老李,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叫你跟我一起走。
當時我怔住了。說心裏話,在明水這一段日子,我的心裏的確產生過逃跑的念頭,但總也下不了決心。我是這樣想的:我1948年參加革命,那時候才16歲;我當時是抱著推翻舊製度建設一個新社會的狂熱理想參加革命的。我參加了解放戰爭,還去過朝鮮。在抗美援朝的戰場上,美國的炮彈炸斷了我的肋骨,我立過二等功。就是在定為右派之後,我還想著經過艱苦的勞動改造,求得黨的諒解回到革命隊伍裏來。所以我還不想跑。我要是跑了,那就是放棄了革命的理想,什麼光榮的曆史呀,我的未來的前程呀,就全都掉丟了。我的確不願做一個沒有革命理想、庸庸俗俗過一輩子的人。但是,不跑吧,眼看著就要餓死,我也真是不想落個這樣的下場。我愣怔了一會兒,思想劇烈地鬥爭,還是下不了決心,我說,要走你就走吧,你放心,我不去報告,可是我不想跑,我十幾歲參加革命,現在卻要當革命的逃兵,我實在不甘心。他說,哎呀,老李呀,你怎麼這樣傻呀,到現在還抱著革命理想不放!你是什麼革命者呀,人家早把你從革命隊伍裏開除了,你已經是階級敵人了,勞教犯,你還一廂情願地做好夢呀,傻媳婦等漢子。在夾邊溝勞教的兩年半中,我的革命理想的確是磨滅得差不多了,但是我想,我終歸沒反對過革命,沒做過對革命不利的事情,我被定為右派是很委屈的。我想,黨就是不給我平反,也總是要給個出路的吧。所以我又說,我是不再做好夢了,但是,總有一天會把我放出去吧?總會給一條活路吧?他說,這是有可能的,但是什麼時候釋放你呢?勞教到哪一天才能結束?你能等到放出去的那一天嗎?老李,走吧,咱一塊兒走吧。世界上的事情,並不是好心總有好報的,可能你等不到釋放的那一天就餓死了。你說,你死了不是白死嗎,有什麼價值?人活到這個世界上來,就隻能活一輩子,死也要死得有價值。在戰場上和敵人一刀一槍地幹,死了是有價值的。你死到這山水溝裏,有什麼價值,不覺得冤枉嗎?我沉默了。魏長海的話就像是拳頭一拳接一拳地打在我的心窩上。兩年半以來,我的靈魂就是為這些問題而熬煎著,扭曲著,痛不欲生。我曾經幾次想到過一死了結我的一生!看我不語,魏長海又說,老李,你是個好人,我才勸你跟我一起走,要是別人,我才不管他呢,死掉就死掉去,關我的什麼事。你可不要打錯了主意呀,咱們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