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醫生的回憶(2)(1 / 2)

那是這年11月初的一天上午,上班不久,我和他在辦公室坐著,農場的書記梁步雲走進來了,說老陳你來一下,我們研究些事。梁書記像是很急,有點緊張,陳天堂立即站起來跟出去了。過了不一會兒,我就聽見外邊有人喊開會,醫務所窗外的空地上集中了農場的幹部和凡是能走動的右派。原來是梁書記接到酒泉勞改局的電話了,說是中央的一個什麼工作組住在張掖縣,今天早晨出發來夾邊溝了。梁書記緊急召集夾邊溝的幹部和勞教分子們開會,布置搞衛生,做準備,以應付工作組的檢查。那時候,夾邊溝已經死掉幾百名勞教分子了,農場領導和幹部們怕工作組來了挨批評,大禍臨頭。

那天我沒出去開會,因為來了個病號,我正在給病號看病呢。就在病號走後我寫病曆的時候,突然有人敲了一下玻璃窗。我的桌子靠著窗戶,我扭頭一看是陳天堂正站在窗外向我招手。他的臉貼在玻璃上。我湊近窗戶問他什麼事?他說,看看,看看我的抽屜鎖上了沒有?那個年代的辦公桌還沒有暗鎖,是在抽屜旁的木框上裝個鐵鼻,再掛上一塊圓形的鐵皮,外邊上個掛鎖。一個掛鎖能鎖兩個抽屜。聽了陳天堂的話,我應了一聲:哦,我給你看看。我的桌子和他的桌子並在一起,我懶得站起來走到他那邊去,就趴在桌子上伸過胳膊去拉了一下抽屜。他的抽屜沒鎖,我一拉就開了。抽屜拉開後我驚了一下,因為我看見他抽屜裏裝了滿滿一抽屜國債券。我當時一愣,立即就告訴他:沒鎖,我給你鎖上吧。抽屜拉開容易,關上就很費事,胳膊用不上力,我就走過去把抽屜推上了,再把那塊圓鐵片掛上,再把鎖子鎖上。就在我推抽屜的時候,我還發現裏邊還裝著一摞一摞的人民幣。

這件事叫我明白了很多事:為什麼每個病號死亡的時候,陳天堂一定要親自守在病號身旁?為什麼死亡後他要親自處理善後?為什麼儲蓄所取錢要他開條子?為什麼賀秉靈還沒斷氣就被他送進了太平間?

夾邊溝的右派們釋放回家之後,我還被留在夾邊溝工作了六個月,任務是給1500名死者編寫病曆。夾邊溝的領導們心裏很清楚,這些人的死亡不是他們某一個人造成的,不會追究哪個人的責任。但是他們清楚,這些人都不是正常死亡,這終歸不是好事,他們必須掩蓋一下死亡的非正常原因。當然了,作為一名勞教的右派,我不知道他們這樣做是否接到了上邊哪個部門的指示。我給沒有病曆的死者編造了病曆,給病曆不全的人補全了病曆。假如將來有人翻閱這些病曆——如果病曆不給人毀掉的話——他將會發現這些人死亡的原因是很正當的,無可懷疑的。我編造了很多死亡的病因:心力衰竭,心髒病複發,肝硬化,肝腹水,腸胃不適,中毒性痢疾……這幾年人們都說市場上的假冒偽劣產品太多,有人感歎那些廠家和商人造假的能力鬼斧神工。還有製造假學曆的,出賣假職稱的……其實,他們的造假比起我來隻能是小巫見大巫,自歎不如。如果給造假的人評職稱,我應該評大師,應該頒發巨獎,享受國家級專家的待遇……

我在造病曆的時候還注意過一個問題。我造病曆,是按照農場提供給我的死亡者花名冊上的名字造病曆的。死亡者花名冊上還有其他欄目:遺物。我發現,所有人的遺物欄裏都是寫著床單呀,褥子,棉襖褲兩件……沒有一個人的欄目裏填寫存款折、國債券、現金和手表。

我為什麼注意這個問題?因為我把賀秉靈送上馬車的時候,把他的箱子也裝上車了。為了防止箱子被偷,我們征得他的同意把金項鏈、國債券和現金都裝進他穿的西裝的口袋裏了。還因為我知道有些病號在死亡前並沒有把存款折上的錢取完,因為陳天堂不給他開條子,或者他已經無力去儲蓄所取錢了。五十年代,許多年輕幹部在定為右派走進夾邊溝的時候,身上有幾百上千元的國債券,因為他們是外地人,還沒成家,他們的國債券都是隨身攜帶的,而國債券是不能當錢花的,銀行也不儲蓄國債券。為什麼很多人有許多國債券?你年輕,你不知道:五十年代國家還很窮,為了籌備資金,國家大量發行公債。你是幹部,你是工人,你進步不進步,你熱愛黨不熱愛,就看你買了多少公債。許多人為了表示熱愛共產黨,為了表現自己進步,勒緊腰帶買公債。

說到哪兒了?我還接著說陳天堂的抽屜吧。我不是拉開陳天堂的抽屜了嗎?陳天堂站在窗外也看見我拉開了他的抽屜,他也就明白我發現他抽屜裏的秘密了!當然,他也是害怕我把這件事給他抖摟出去,於是他想了個辦法: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時候,我發現我的辦公桌抽屜裏出現了一塊大羅馬。看見了大羅馬,我立即就明白了,他是在賄賂我,拉攏我,想用大羅馬堵住我的嘴。

我沒有動那塊大羅馬。不知道那塊大羅馬他是從哪位死者的手腕上捋下來的,我的良心不允許我貪此不義之財。我也沒有聲張這件事。他是共產黨員,我是階下囚,一旦張揚開了去他一惱之下反打我一耙,我就是渾身長嘴也辯不清呀。

那塊大羅馬在我的抽屜裏靜靜地躺了幾天,後來又不見了。我估計,他是觀察了我幾天,見我既不上他的鉤又不告發他,對他沒什麼損害和威脅,就又把大羅馬拿走了。畢竟一塊大羅馬那時要賣二百多元,而他一個月的薪水才是六十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