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鄒永泉(1)(1 / 3)

11月初的一天下午,我在地鋪上躺著,對鄒永泉說,老鄒,明天我想到南寨村去一趟。

鄒永泉說,你要去換糧食嗎?

鄒永泉也在地鋪上躺著。躺著,這是我們的生活方式,隻要是不去挖野菜,不拾掇吃的東西,我們就都躺著,一動不動,連話都不願意說。我是9月30日從夾邊溝農場遷移到高台縣明水農場的,10月10日那天,口糧就從每天十一兩[1]減少到七兩。吃十一兩尚且餓死人,吃七兩哪能維持生命呢。於是,所有的人都躺著不動了,除去一些確是不安分的挖野菜或者拾點、偷點什麼東西的人。其實,躺著也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一天有七兩豆麵糊糊下肚,隻要你躺著不動,一點兒也不要動彈,不損失身體的熱量,是可以維持一段時間的生命的。我們來到明水已經一個多月了,搬了幾次家,從山水溝的水洞搬進地窩子,從這個地窩子合並到那個地窩子,從那個地窩子又合並到下一個地窩子,每一次合並,我都發現,是那些總也躺著不動的人在搬家,還有些個別的能偷能搶或者家庭支援頗豐的人,而那些成天在田野上挖野菜捋草籽的人早早倒斃了,被人用被褥或者毯子卷起來抬出去了。因為他的胃從野菜和草籽裏攝取的營養補充不了他勞作而失去的熱量。

我和鄒永泉之所以還活著,除了躺著不動,還有一個特殊原因:我們是單身漢。我們來夾邊溝的時候,由於沒有親屬在身邊,就把單身漢生活的所有財產都搬到農場來了,包括我們平時不穿不用的衣物被褥和好幾箱書籍。依靠著變賣或者以物易物搞到食物,增加營養,我們才活到了現在。書籍雖然換不了食物,但拿它們燒火仍然能短時間地溫暖一下身體或者燒開一茶缸水。

我和鄒永泉也是最近一次合並住處之後才認識的。他原先在新添墩作業站,後來調到北大河采石場篩石頭,再從采石場轉移到明水農場二大隊的——就是場部所在的這條山水溝。我是從夾邊溝農場直接來到明水農場的。起先,我的鋪和他的鋪之間還睡著一個人,那個人被抬出去之後,我和他就相鄰而眠了,就熟識了。我們兩個人一起去過幾次南寨村換糧食。他對我說過他是複旦大學數學係的畢業生,五五年畢業。他在班上是團支部的委員,畢業時領導號召畢業生支援大西北建設,他帶頭報名,以身作則,結果就到了蘭州,分在蘭州一中教數學。

我回答他:是呀,我是想換些吃的去。你去不去?

他說,不去,我今天哪裏都不想去,我的腿軟得很,一走路就心發慌。

我說,走吧,換些糧食去吧,光吃草籽哪有心不慌的?

他說,不是不換,我是沒有什麼東西了,都換光了。

翻一翻嘛,把你的百寶箱翻一翻嘛,看還有啥可換的。咱們一塊兒去。

他說,翻也翻不出什麼來。你準備的什麼呀?

我拍了一下枕頭旁的一個包袱說,一套棉衣。前幾天我媽寄來的。

他看了一眼包袱,說,剛寄來的棉衣就拿去換呀?

我說,沒新衣裳還能湊合,肚子裏沒食湊合不了呀。你也找一找吧,看有啥換的,拿上,咱們一起去。

在我的催促下他坐了起來,從鋪腳處拉過一個棕色的皮箱,又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打開了。這是個很大很漂亮的牛皮箱,他說是他工作以後用兩個月的工資買的。隻是在農場裏搬來搬去,擦出了很多硬傷。打開箱子,裏邊的襯布還很鮮豔。的確,他的箱子裏已經空空如也,隻有一件襯衣和一條褲子,他往箱子深處翻了翻,翻出兩雙襪子來。他說:

你看,就剩了一件襯衣,一條褲子。褲子和襯衣明年夏天還要穿,兩雙襪子能換什麼?

我說,把褲子和襯衣都換了吧。你還想得遠——明年夏天!你先想眼前怎麼活過去吧。

他拿起襯衫來看看,又拿起褲子來。那是一條毛料褲子,他拿起後摸了摸口袋,像是在摸裏邊裝了什麼沒有。接著他又摸襯衫的口袋,卻依然沒摸著什麼。他咦了一聲,很快地把衣裳都掏出來扔在鋪上,又從底下翻出一條泡泡紗的床單,看看箱子底。箱子底上隻有一杆水筆和指甲刀什麼的。他的手劃了一下水筆和零碎,似乎有點緊張地叫了一聲:咦,這是怎麼回事?

我說怎麼了?

他不回答,雙手去摸箱子蓋上的一個小布袋。但依然沒有找到什麼東西。他真是有點著急了,把褲子和襯衫又挨個地檢查了一遍,把泡泡紗床單拿起來抖了抖,並在鋪上挪動了一下身體,看看他坐過的地方。

我覺得他是有什麼貴重的東西找不到了,就問,你找什麼呀?什麼寶貝沒了?

他的前額上沁出亮光光的一片細碎汗珠來。他說,表,我的表不見了?

我說,表不見了?找找,好好找找。

浪琴,那是塊浪琴表呀!被人偷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