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告別夾邊溝(2)(1 / 3)

石玉瑚的確是垮了。他的雙腿已經支撐不住幹瘦如柴的身體了,不管是去食堂打飯還是上廁所,他都在膝蓋上綁著兩隻布鞋,跪著行走。他走路的樣子像是一個長得特別矮的侏儒走路,扭打扭打的。

還在永登縣的時候,他就認識石玉瑚:縣教育局每到寒暑假都要把中小學教師們集中起來搞政治學習。石玉瑚很少發言,但言必有出。他很欽佩他。

他的玩笑話並沒使石玉瑚介意,石玉瑚又說,噯噯,門麵還是要收拾一下嘛,到了新地方,要有個新氣象嘛。你看你的樣子,不到四十歲的人,胡子就長了一寸長,就像是五六十歲的樣子,哪裏像個為人師表的樣子,簡直像個賊配軍。

像個賊配軍?本來就是賊配軍!林衝發配滄州,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咱們吃的啥喝的啥!

話是這麼說,但他還是提個不知道誰的熱水瓶走出去了。不能再說了,再說就要出格了!因言獲罪,教訓還不深嗎?

王永興是1957年的暑假期間,永登縣的中小學教師集中在永登縣一中參加整風,被定為右派的。當時,大城市已經開始反擊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對黨的進攻了,他知道不能信口開河了。但是經不住領導的再三開導和動員,他寫了一張《今日陳世美》的大字報,批評永登縣一中的校長李某人進城後拋棄前妻與一位女學生新婚燕爾……他以為,批評某個人生活作風方麵的問題不傷大雅,又可應付了事,豈知過了一天,積極分子們就貼出幾十張大字報,說他攻擊黨的基層領導就是攻擊黨……定為極右分子。

王永興走出地窩子的過道,走到地麵上來。他在門口躊躇了一下:這地方還不熟悉,不知井在哪兒,該去哪兒打水。最後他還是決定到夥房去,有開水就打開水,沒開水就提點涼水回去。於是,他慢慢走到溝口,來到昨天打晚飯的一間地窩子裏,問一位正在切菜葉子的炊事員,哪兒有開水?那炊事員問他打開水幹什麼?他說喝。炊事員說,喝?你還要喝開水?他心裏很不高興,但嘴很婉轉地說,沒開水涼水總有吧,打點涼水行吧?炊事員說,涼水也沒有!想喝到板坦井打去!他的確不想和炊事員吵架,因為要是遇到這個炊事員打飯的話,勺子一抖摟他就要吃虧。他忍氣吞聲地回地窩子去了。

這天的早飯是豌豆麵菜糊糊。王永興有個習慣,吃過了飯總要躺兩個小時。他的理由是糧食太金貴了,吃到胃裏後必須靜臥使糧食在胃裏充分地消化,腸胃充分地吸收營養。可是這天他剛躺下片刻,就聽見一個熟悉的嗓音叫他:王永興,王永興在裏頭嗎?他忙不迭地迎出去,嘴裏喊著:趙庭基?是趙庭基嗎?

他和趙庭基在門口的過道相遇,握著手說,哎呀你怎麼來了?趙庭基說,我昨天就聽說新添墩的人要全過來,今天就看你來了。哎呀,你怎麼成這樣子啦?王永興說,怎麼了,我怎麼了?趙庭基說,你看瘦成啥了,臉成個長條條了,胡子一大把……我都認不出來了!王永興說,那你以為你好看嗎?你的胡子短嗎?你都成骨頭架子了!

趙庭基是永登一中的教導主任,他們是同一批宣布的右派。他們兩個人歲數相仿,小時候兩人就認識,他們的父親也都是好朋友。隻不過趙庭基的家境好,父親送他去讀台灣大學,而王永興的父親是個私塾先生,家境不行,上完了中學就跟著父親去教書;解放後王永興當鄉村小學的教員,趙庭基是中學教師。但是這並不影響他們之間的朋友關係,每次集中學習或者王永興進城辦事,兩人都見麵晤談。趙庭基有學識,口才又好,是縣上有名氣的教師。

兩個人在“炕”上坐下,王永興見趙庭基臉色不好,垂頭喪氣的樣子,問,你怎麼了,土頭土臉的?

趙庭基立即沮喪地說,唉,倒黴透了,我叫人偷了。

王永興一驚:偷了?丟什麼了?

遷移的路上不是集體拉行李嗎?衣裳叫人偷光了,連飯碗都偷掉了。

還有什麼?

還有八百塊錢,叫人偷得光光的了。

嘿,你怎麼這樣做哩?錢能放在行李中嗎?那要裝在身上。

唉,一念之差。我們組的一個人來明水前的幾天到東邊巡渠,遇上兩個農民,把他給搶了。我就想著錢放在宿舍裏還是保險……

你就忘了防賊的事了!

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呀。

遷移的時間該裝在身上……

這麼想過,但又想集體運行李,那麼多人的眼睛看著,賊敢偷嗎?

偏偏就偷了!

嗯,偷得一文不剩。連買張郵票的錢都沒有了。

兩個人說了會話,趙庭基就匆匆告別,說是隊裏派他們出來挑野菜摘沙棗樹葉的,時間不能耽誤多了。王永興叫他等一下,把自己的大茶缸子給了他,還給他兩張郵票叫他趕緊給家裏寫信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