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遭嫌棄稚童赴香港 習歐文玄瑛從良師。(1 / 3)

時值春暮,天宇晴朗,淨無雲翳。廣東香山首富蘇仲齋的府第,花亭水榭,樓宇連恒。繁花綠叢間鳥雀撲躍,時而發出柔和清亮的聲響。

一年紀在七八歲間的男孩,身著黑綢暗紋馬褂,頭戴西瓜圓帽,懸蹬著兩腿俯身趴在六曲橋玉白石欄杆上。他望著橋下清亮如鏡的池水,小嘴唇嚅動著,發出陣陣驚喜的,含混不清的音節。水是碧綠碧綠的,風是輕柔輕柔的,火紅火紅的大眼睛金魚一綴團一綴團地遊移著,十分可愛。顯然,吸引男孩的並不是魚兒。隻見他烏黑晶亮的眼睛在池水上晃閃不定,璀璨的陽光經水麵反射形成閃閃爍爍的光斑投在他那張清秀小臉盤上,仿佛罩上了一層神奇的靈光。

忽然,男孩跳了下來,雙手叉著腰,仰起臉兒四下張望。眼前山石亭榭樹木泛綠,遠處峰巒薄照漫空蒼翠。一行雁兒鼓動著翅膀緩緩地翔動。男孩兩眼熠熠,小嘴唇嘟成朵兒,發出歡快的“嗬嗬”聲。

正在這男孩望著天空出神,一位老者走近曲橋,但見他長袍馬褂,舉止沉穩,高挑的身材透出幾分儒雅。此人正是名震香山的富紳蘇仲齋。

“三郎,在望什麼?”蘇仲齋藹然問道。

被喚著三郎的男孩是蘇府次子,姓蘇名玄瑛,三郎是他的小名。玄瑛性溫柔敦厚,常默然寡言,喜孤行獨步,與同令孩童相比,過於成熟。他雖然尚幼,但稟賦特異,四歲便在日本東京習繪事,如今年僅八歲,繪畫吟詩的才藝遠近聞名,在鄉裏有神童之稱。

玄瑛驀然見著父親,高興地蹦跳幾下,拉著父親的手,指著橋下波光熠熠的池水叫道:“爸,看,真好看。”

蘇仲齋順著兒子指向望去,沒發現什麼,但見兒子瞧著他,仿佛揭示一件極其稀罕寶物似的十分興奮和得意。不由歉然一笑,“三郎,你欲讓為父看什麼

“水裏,爸,你看水裏---”玄瑛叫著,身子又撲躍到橋欄上,小手指點著橋下。

蘇仲齋嚇了一跳,忙拽扶著小玄瑛道:“快下來,三郎,太危險了。”

“爸,你看啊,你看---”玄瑛被父親強行抱下來,依然擺動著手兒要父親朝橋下看,小臉蛋也因幾分慍怒泛起了紅暈。

蘇仲齋捋髯而笑,轉而細詳池麵,微風拂過,水麵蕩起陣陣漣漪。稍許,水麵恢複平靜,碧綠池水清澈見底,一綴綴紅鱗金魚悠悠然遊弋,“是了,三郎,金魚兒都長大了,也越發地紅了。”

“不,不---‘兒子發怒了,小手指天,指池水四周,又指橋下池水,急促地道:“好看,就是好看嘛。”

蘇仲齋詫異地看看兒子,又展目四望,驀地恍然,明白孩子要他看的是四周景物在池水裏的倒影。不由摸了摸玄瑛的小腦袋仰天而笑,“三郎真聰明,這池水麵就象鏡子,四周景物倒映在水裏,水麵成了一幅美麗的畫兒。看,碧綠清澄的水裏有天,有樹木花草,還有山石涼亭,確實很美。喔,三郎,你看紅紅的魚兒在天空中遊著呐。”

玄瑛開心地笑了,“爸,適才還有好多鳥兒呐。”

蘇仲齋笑著抱起兒子,望著那雙清澈黑亮的眼眸,輕輕撣了撣兒子粉琢般的臉龐,笑道:“對呀,天空雁兒飛過,三郎在水中看見了,是嗎

?”

玄瑛點點頭,複又望向池水,怔怔不語。蘇仲齋暗歎,此兒聰慧過人,但稚年沉思過重亦非厚實之象,遂笑道:“三郎在園內嬉得久了,讓爸送你回房歇息”。

蘇仲齋抱著玄瑛才走出兩步,玄瑛忽蹭著兩腿要下來,剛著地就撒開兩條小腿跑下橋去。

“慢走,三郎慢走,千萬不要摔倒了。”

呼之不應,蘇仲齋隻得撩袍緊步趕去。

玄瑛的臥室,室內居中放置著一張楠木大圓桌,玄瑛趴在桌上繪畫,旁邊乳娘拿起玄瑛剛畫成的一幅畫紙,臉色大變。“三郎,你畫的這位夫人,你在哪裏見過,知道她是誰嗎?”

“我見過,有時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她。”玄瑛頭也不抬地說道,“她說了,她是我媽,我的又一個媽媽。”

乳娘悚然一退,驚駭地四下張望。窗外陽光普照,房間裏安詳寧和,沒有一絲陰霾跡象。乳娘蹙眉沉吟,暗想:三郎的親生母親在三郎五歲那年就留下親生兒子隨老爺外出,逾後半年老爺回來,但不見三郎他親娘跟著回歸,後來聽得夫人講,那位夫人隨老爺渡海經商時,不幸失足墜海而亡故。三郎應是對親娘沒有多少印象,怎會畫出他親娘的肖像。“三郎,你當真閉上眼睛能看見這位夫人?”

玄瑛點頭肯定。乳娘不由流下眼淚,嗚咽著念叨“夫人,你真可憐---。”旋即見到玄瑛疑惑而驚詫的目光,忙收淚強笑道:“這位夫人真的很漂亮,或許真是你的另一個娘呐。”

玄瑛高興地笑了,要將夢裏娘親的畫像張貼到臥床旁邊,乳娘忙攔著道:“三郎,這畫兒讓乳娘替你收藏好,不然讓夫人看見,她會生氣的。”

乳娘是在玄瑛親生母親剛進蘇府時,被老爺雇傭來專門侍侯她的,記得這位夫人是老爺從外邦帶回來,雖事隔幾年依然清楚記得這位夫人非常漂亮,當時還帶著一個四歲的小男孩。老爺對這位夫人似乎十分敬重,她叫什麼呢?乳娘憶想,哦,老爺稱這位夫人為河合子,是河合夫人。唉,這麼美麗溫和的夫人怎麼這麼快就過世了呢,她的孩子三郎今年己有八歲了,乳娘想著眼眶又濕潤了。

午歇後,蘇仲齋和夫人楊氏在憩頤堂飲茶,邊談些蘇氏家族在廣州和香港的布綢生意。管家蘇福來稟報,親家老爺薛榮昌來訪,蘇仲齋大喜,忙起身往前門去迎接。

薛榮昌是香山鳴鳳崗名門望族,詩禮簪纓人家。蘇薛兩家數代世交,情誼甚都,薛榮昌女兒薛雪梅年方六歲,已是美人胚兒,且性情溫柔,處事乖覺。前年初春,蘇仲齋帶玄瑛到薛府拜訪時,薛榮昌甚喜玄瑛聰慧過人,當即定下兒女親事。今日薛親家造訪,自然是要見玄瑛的,蘇仲齋迎見親家前便吩咐家丁去帶玄瑛到憩頤堂見客。

蘇仲齋夫婦見著薛親家,噓寒問暖,自是一番親熱。坐定閑聊間仍未見玄瑛前來,十三歲的長子蘇雨墨前來見客施禮,甚是恭順,薛家老爺著實誇讚了一番。

“雨墨,你去叫玄瑛來見客,不要耽擱了”。蘇仲齋吩咐雨墨,讓親家欣賞玄瑛最近繪的幾幅畫,這些畫剛由家丁從書房搬過來,蘇仲齋知道親家老爺就喜好這個。

雨墨出了憩頤堂,問了幾個傭人均不知三少爺在哪裏。雨墨低首想了想,忙轉走右邊廊道,穿廊過廳,又過了一處竹林,來到一幢樓宇前,其門楣橫匾上“翰墨書香”四個燙金大字在斜陽輝照裏熠熠發光。

雨墨走進去,穿過兩道門,遇見玄瑛的乳娘,乳娘指指左側一房門,雨墨會意,上前舉手剛要敲門,發見門是虛掩著的,他輕輕推開門,果然看見弟弟玄瑛趴在長桌上作畫。這是一間父親特為玄瑛布設的畫室,一張長桌,幾把圈椅,對窗靠牆則是低矮的竹榻臥床。此刻,桌椅床甚至地板上,到處堆放小主人隨意塗鴉的畫幅。

雨墨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盡量不踩上畫紙,道:“三郎,爸叫你到前廳去,你親家翁薛老爺來了。”雨墨笑嘻嘻地說著,隨手拿起一幅墨汁尚未幹的畫紙,不由驚羨弟弟的超人畫技。突然,玄瑛一把從哥哥手中搶過畫紙迅速捏成一團,丟進廢紙簍裏,雨墨這才發現紙簍內已堆滿了廢棄的畫紙。

“你呀,畫得好好的就隨便丟棄,真是可惜。”

“不好,就是不好。”玄瑛漲紅了臉兒,淚珠兒在眼眶裏轉來轉去,強忍著才沒滾落下來。“畫得不好,三郎不願哥看。”

雨墨這才注意到弟弟因畫得頗不順正敝著滿肚的火氣,暗歎三郎真是畫癡,憐這諸多好好的畫幅被隨手廢棄,更憐惜弟弟執迷繪事,心神俱傷。他俯身從紙簍裏拿起一團紙欲展開,被玄瑛一下奪去又丟入紙簍內。雨墨哈哈一笑,摟著弟弟的雙肩,把他強行推出畫室,笑道:“快走吧,爸和媽正等著你呐。”

乳娘聽得薛家老爺來到府上,憂喜參半,喜的是老爺為三郎攀上這門親事,足見老爺對三郎的情份,憂的是夫人也在陪客,三郎尚幼,萬一不慎得罪薛家,於三郎終身極為不利。想到此,乳娘忙吩咐傭人將繪畫所需的畫具均擺入紅漆大方篋內,隨後親自攜之,閉門隨之而去。

蘇仲齋和薛榮昌評析著玄瑛的字畫,蘇仲齋道:“榮昌兄,你可知廣州同文會館的李執事,李炳生先生?”

“知道,當然知道。”薛榮昌笑道:“李執事是同文會館專職接待外邦貴賓的,我曾為侄子出遊法蘭西之事與他見過麵,是個熱心幹練的人。”

“就是他,去年我為織造廠欲購買德國機器去找他,順便帶上三郎的幾幅畫兒讓他看看,炳生兄深諳繪畫之道。誰知這位仁兄見著三郎的畫甚喜,竟說三郎的繪畫風格頗似唐寅,硬是將畫兒全留下。前幾天來函,說三郎的畫已由同文會館出麵贈送西歐洋人,還讓我再帶上幾幅送去。”

薛榮昌欣然大笑,“香山何人不知三郎年幼,作畫卻似有神助。”

坐在一旁的蘇夫人微微一笑,神情間頗有幾分不以為然。

蘇仲齋遂問起薛家侄子遊西歐事宜辦得如何,薛榮昌歎息道:“李執事確是著力幫忙,但是兩廣總督是西太後的人,對出洋的人扣得很緊,出洋手續很難辦下來”。

蘇仲齋搖頭苦笑,道:“光緒爺親政也有五年了,老佛爺依然訓政,光緒爺縱然能放開眼界,關注西歐發達經濟,看來亦難以施為”。

蘇薛兩府老爺為大清朝廷帝後派係之爭大為感慨一番。

玄瑛隨雨墨來到憩頤堂,蘇仲齋忙吩咐他上前拜見薛家老爺,玄瑛遵照父命恭謹地叩拜了未來丈人。薛榮昌笑著拉起玄瑛,細細端詳了一番,道:“數月不見,長高了,人也越發地清俊秀逸了”。

遂問起每日起居功課,玄瑛一一稟知,雖未免拘謹羞卻,談吐還算清爽。蘇仲齋暗喜,薛榮昌內心也增添幾分喜悅。.

蘇夫人忽啟口道:“三郎,適才何處野逛,衣褂汙堪如此?”

玄瑛臉色刹白,垂目查看,胸襟前果然粘有不少墨汁斑跡,正是適才趴在桌上作畫粘染的,不由悚然,訥訥不知作何言。

蘇仲齋瞥了夫人一眼,轉而對薛榮昌笑道:“三郎作畫癮頭甚足,時常伏案繪畫幾個時辰亦不知疲倦。你看,聞得薛家老爺來臨,衣褂不及整飾便來拜見,還請榮昌兄見諒。”

薛榮昌笑道:“孩童作畫,身上粘上色墨也是難免,何必多禮。”轉而招呼玄瑛道:“三郎,莫要拘謹。來,坐下好敘話。”

玄瑛微啟眼簾,望了夫人一眼,惕怵不前。

蘇夫人微微一笑,緩言道;“三郎,兩位老爺請你坐下,何故遲遲不動,欲要我等起身相讓焉?”

玄瑛驚怵萬分,轉首求援似的望向父親。蘇仲齋忙起身將孩子摟入懷裏道:“三郎,不必羞怯,來,隨爸這邊坐。”

蘇仲齋將孩子安置在自己身旁坐下,笑謂薛榮昌道:“此孩童畫藝超人,於人情世故,卻朦朧的很。”說罷,招呼乳娘上前,問三郎近日是否有新的畫作。乳娘忙轉身,從後麵傭人那裏拿過一卷畫紙,雙手奉上。

蘇仲齋接過畫紙,輕輕展開,隻見畫麵曲橋池水,樹石亭榭,與府上園林一處的實景十分相似。尤其是池水倒映著周邊的景物,著墨甚是貼切。蘇仲齋猛然想起,畫麵景物正是前日上午與三郎在曲橋上所見所悟。不由心中大喜,忙讓薛家老爺觀看此畫,並把前日在曲橋,三郎慫恿他觀看水中倒影景物時的情景細細告之。薛榮昌欣然大笑,道:“此兒訥於言而敏於心,非尋常孩童可比。”

乳娘奉茶上前,玄瑛忙跳下坐椅,來到乳娘身後,緊拽著她的裙袂,

嘟囔著要乳娘領他回畫室。乳娘放下茶盅,溫言勸慰三郎,玄瑛猶自不放手。雨墨上前拉起玄瑛意欲一同出去玩,被父親阻止。蘇仲齋讓倆兄弟在一旁圈椅上坐下,遂與薛榮昌談些鄉裏人情掌故。雨墨和玄瑛謹然危坐,靜靜聽著。忽而,蘇夫人緩緩開言道:“老爺,你看三郎是否又發呆症了?”

蘇仲齋訝然,望向玄瑛,並不見其有何異狀,朝夫人蹙眉慍怒道:“三郎聰慧,何來怔忡之症?”

蘇夫人微微一笑,不再言語。薛榮昌細細端詳一會玄瑛,憐愛地微微頷首,轉而對夫人笑道:“三郎身子骨單薄,平日又太迷浸於繪畫,寒不知添衣,饑不曉進食,以至神疲力乏,時有怔忡之態。”

站在玄瑛身後的乳娘不安地動了動,蘇夫人朝她深深注視一眼,然後朝薛家老爺溫婉地笑笑,輕柔地道:“薛老爺有所不知,三郎自幼多病,舞文弄筆,又不知晝夜,不詳內情者均以為其潛心繪事,用功習藝,實是一種病態。近日,氣候變忽不定,乍冷乍熱的,此子未能躺倒實屬萬幸。”

言到此處,蘇夫人轉向蘇仲齋笑道:“老爺還記得否?前年臘月,曾請相士來府上給雨墨和三郎相命,看過雨墨倒也沒說什麼,隻是誡其勤勉守業,厚德載物。唯見著三郎,驚詫道:此兒高抗,當逃禪,否則非壽征也。唉,

相士的話,何以足信?三郎稟賦聰明,四歲便學文習繪畫,得天縱才情,無人能及,上天既賦予才氣,當然亦恩賜福壽綿綿。”

蘇仲齋欣然頷首,道:“那相士之言亦不盡然,我曾抱三郎去見過長壽寺的恒初大師,恒初大師為三郎算測命理,推斷此兒日後必有一番作為,萬勿輕置。言語間十分看重三郎的將來。”

薛榮昌正色道:“恒初大師乃得道高憎,深知禪機,他的推斷必無虛誆,仲齋兄當慎重之。”

蘇仲齋笑而點首,遂對玄瑛笑道:“三郎,何不當即作畫,讓爾翁指教一二?”玄瑛聞言,忙跳下坐椅,拉著哥哥雨墨往東側一間廂房奔去,早先乳娘把玄瑛使用的畫具等物什已放在那裏。

蘇薛兩位老爺相顧而笑,同趨前往東廂房,蘇夫人則婉言辭別,回自己房間歇息去了。乳娘將紅漆大畫篋內的畫具一一取出,放到房間中央的一張大長桌上。

玄瑛用小方凳墊腳,上身趴靠在長桌上,正蘸墨欲作畫,見父親偕同薛家老爺前來,不由雙頰泛紅,揣揣不安。乳娘附身在他耳邊輕聲寬慰幾句,玄瑛這才鎮定心神,默然片刻,筆端開始在畫紙上緩緩移動。初始,但見四下散落幾筆墨液,漫無章法。須臾,畫麵漸現,聳峰淵穀,飛泉潺溪,一橋懸跨泉流,幾株古榕點綴其間,可謂用筆別致,章法奇趣,整個畫麵呈蕭疏幽邈之氣勢,實非似八歲孩童能繪製而成。

薛榮昌呆瞠著畫幅,半晌無言,許久方回過神來,驚道:“真神童也,信手著墨,靈犀神妙如恃天籟。”

蘇仲齋窺視薛親家神情已久,此刻才欣然大悅,旋即神色黯然,似乎久已懸羈於心底的傷感被深深觸動,一時難以釋懷。

“爸,三郎畫得不好嗎?”雨墨探頭探腦瞧著父親疑惑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