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八月時,如懿已能陪著皇帝木蘭秋狩,策馬揚鞭了。她便在那一年,以自己春風得意的眼,再度撞上了淩雲徹落魄的麵容。
彼時淩雲徹已在木蘭圍場待了很長的一段時日。木蘭圍場是一處水草豐美、禽獸繁衍的草原,雖然皇帝每年都要率王公大臣、八旗精兵來這裏舉行秋狩,但過了這一陣熱鬧,這裏除了浩瀚林海、廣袤草原,平日裏便極少有人來往,隻得與落葉山風、禽畜野獸為伴了。
這於淩雲徹無疑是一重極大的痛苦,而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背著這樣香豔而猥瑣、屈辱的罪名離開了宮廷。所以當如懿在圍場隨扈的苦役之中看見淩雲徹消瘦而胡子拉碴的麵龐時,亦不覺驚了目,驚了心。
彼時人多,皇帝攜了和親王弘晝、十九歲的三阿哥永璋、十四歲的四阿哥永珹、十二歲的五阿哥永琪,還有一眾親貴大臣,正準備逐鹿圍場,行一場盡興的秋狩。如懿便和幾位阿哥的生母跟隨在後,望著眾人策馬而去的方向,露出期待的笑容。
綠筠笑色滿目,道:“沒想到五阿哥年紀最小,跑起馬來一點兒都不輸給兩個哥哥呢。”
海蘭靦腆道:“小孩子家的,哥哥們讓著他罷了。”
玉妍亦不肯示弱:“是麼?怎麼我瞧著是四阿哥跑得最快呀!”
綠筠素知玉妍心性,便也隻是一笑置之:“四阿哥跟著嘉貴妃吃了那麼多李朝的山參進補,體格能不好麼?等下怕是老虎也打得死了。要好好兒在皇上麵前顯露一手呢。”
玉妍揚一揚手中春蝶般招展的絹子,掩口笑道:“能顯什麼身手呢?大阿哥和二阿哥不在了,三阿哥這位長子這麼顯眼,哪裏輪得到咱們的四阿哥呢?”
綠筠聞言便有些不悅。自從孝賢皇後喪禮時三阿哥被申飭,一直是綠筠的一塊心病。且皇帝漸有年事,對立太子一說抑或是立長一說十分忌諱,大阿哥永璜便是死在這個忌諱上,誰又敢再提呢。
綠筠的臉色冷了又冷,即刻向著如懿,一臉恭順道:“嘉貴妃是越發愛說笑了,都是皇上縱著她。咱們的孩子再好,也不過是臣下的料子,哪裏比得上皇後娘娘的十二阿哥呢。且不說十二阿哥在繈褓之中,便是五阿哥也是極好的呢。”
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亦不作聲。這些年如何用心教導永琪,如何悉心培育,且在人前韜光養晦。積蓄十數年的功夫,豈可一朝輕露?便也是含笑道:“這個時候不看狩獵,說這些沒影子的話做什麼呢?”
皇帝獵興最盛,跟隨的侍衛和親貴們心下明白,便故意越跑越慢,扯開了一段距離。前頭盡數是圍場上放養的各色禽畜,以鹿、麋、羊、兔、獐為多,更有幾頭蓄養的半大豹子混雜其中,以助興致。
那些溫馴的牲畜如何能入皇帝的眼,唯有那金色的奔竄的半大豹子,才讓皇帝熱血沸騰。他正策馬疾追,橫刺裏一匹不知名的馬匹疾奔而過,鬃發油亮,身形高大,馬色如霜紈一般,直如一道雪白閃電橫刺而過。相形之下,連禦馬也被比得溫馴而矮小。
皇帝眸中大亮,興奮道:“哪兒來的野馬?真乃千裏駒!”他手中馬鞭一揚,重重道,“此馬良駿,看朕怎麼收服它!”
皇帝素來愛馬,又深憾禦馬溫順不夠雄峻,眼見此良駒,怎不心花怒放。眾人深知皇帝脾氣,亦不敢再追!
策馬奔過紅鬆窪,丘陵連綿起伏,皇帝原本有心讓侍從們跟著一段距離,奈何那野馬性烈,奔跑飛快,皇帝一時急起來,也顧不得後頭,加緊揚鞭而去。
很快奔至一茂密林中,落葉厚積,道路逐漸狹小,跑得再快的馬也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緩步悠悠。北方高大的樹木林葉厚密,蔽住了大部分陽光,隻偶有幾點斑駁的亮點灑落,像金色的銅錢,晃悠悠亮得灼目。四周逐漸安靜,身後的馬蹄聲、旌旗招展聲、呼呼的風聲都遠離了許多,唯有漸漸陰鬱潮濕的空氣與幹燥的夏末的風混合,夾雜著藤蘿灌木積久腐敗的氣息,不時刺激著鼻端。
四下渺然,一時難覓野馬蹤影。皇帝有些悻悻,正欲轉身,隻見左前方灌木叢中有一皮色雪白的小東西在隱隱竄動。皇帝一眼瞥見是隻野兔,卻也不願輕易放過,立刻搭箭而上。然而,在他的箭嘯聲未曾響起之時,另一聲更低沉的箭羽刺破空氣的聲響死死鑽入了他的耳際。
皇帝一驚之下本能地矮下身子,緊緊伏在馬背上,一支綠幽幽的暗箭恰好掠過皇帝的金翎頭盔。“哢”的一聲輕脆的響,似乎是什麼東西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