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回 善良的懺悔(1 / 1)

抬頭看看天,太陽已西昃,已西昃不少。南天有雲來,翻滾著,大有不讓人們再看到蒼天之勢,怕是難免要下雨。我戴著鬥笠,冰兒可沒有雨傘。這丫頭,咋還不來?我閑呆了這長時間,怕是有了麻煩。不會的,她與那倆半生不熟的小子聯起手來,不一定敗給鬼門的。再等她一會兒不遲。

待他有一搭無一搭地轉過頭來北麵一望,老眼頓時就傻在老臉上。方才還是好端端的棗樹林,眼下竟有三分之二燃燒起來。大火熊熊,濃煙滾滾,熊火舉煙,濃煙滾天。可比南麵的遮去半邊天的烏雲翻滾凶猛多了!

這該死的南風!吹亂了這把胡須,吹瞎了這雙老眼,這還不算,又吹得我老人家雙耳失聰,還吹塞了這倆老鼻孔。他恨南風。南風不是由北往南刮,他偏偏又是麵朝南風。南風,竟是沒將北麵起火的不妙大事報他得知。

你說這南風該當何罪?

想起來了!在響堂寺,鬼門關主身後的一個沒有看清模樣的人曾吩咐過要“分莊探林”的,原是“焚莊炭林”!我老人家人老了,耳朵也不年輕了。南風無罪;怨懟人家不要吃、不要穿的南風這沒娘的孩子做甚?我老……我這個老悖晦!該死!

我老人家該死是板上釘釘的事了,但還得再活兩年才是。至少還得活到自大火裏將冰兒救出來,說給她那句忘記說給她得知的話,再死才是。

竹竿一點地,人早掠起,往北如箭射來。

他料定南冰冰一定被困於火勢最猛的地方。那地方也必然就是棗樹山莊。

火熄後可就不再是棗樹山莊。棗樹山莊也就像棗樹山莊的人一樣,將永遠消失,不會再有第二次生命。

世上永遠不存在著有第二次生命的事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語是詩人的認為,眼拙的詩人。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還說得過去。僅是相似,並非又生。

人非草木。花草的兒女與花草是相似的;而人與人的兒女卻連相似也不相似——其實人與人自己的今朝與明日,就貌合神離著。水過千山還共海,人別半日不同天。所以人非草木。人是在變的,麵貌、精神、行居、欲望,都是在變的。不變的,惟不朽的情。

惟其隻有情不朽,嚴百屠才肯舍得拚上老命,要救南冰冰脫劫火海。

他早年已愧於南冰冰的母親雨中乳燕謝莎鳳。曾親眼目睹謝莎鳳眼見受辱而袖手旁觀——為此,懺悔過。還懺悔著。將永遠懺悔。而“懺悔”這東西,恰恰又隻最會折磨有良心的人。如果這回再不能救南冰冰生還,他也就從此與懺悔一刀兩斷不疑。

這是因為,“懺悔”這東西,非但喜歡折磨有良心的人,而且更喜歡將有良心的人折磨成死人。好在“懺悔”既非美麗多姿的少女,又非家私萬貫的美姿容才子,以致這世上喜歡活著的不少,遊手好閑的不少,花天酒地的不少,窮吃急耍的不少,焚書坑人的不少,騙人害己的不少,而喜歡懺悔的人,卻就少的可憐,廖若晨星;以致“懺悔”,天生就是落難英雄的命,僅能孤青自賞,殘延珠光。

他與懺悔已結下不解之緣,感情也極深厚,深厚到世間妙趣橫生的兒女們,心血一來潮,便就有板有眼說出口的,可能明天就難保不變卦的海誓山盟。他惟恐自己一死,而“懺悔”也會痛不欲生,所以他還不想死。

他若不想死,就得救活南冰冰。

他自恃憑自己的“飛篙點水”之法與“浮光掠影”輕功救冰兒不死,還免強有十成中的一成把握。火很大,希望也就極少——好比,蓽途襤褸,成功也就極渺茫。但若不如此,冰兒她自己,是絕對走不出來的——除非這時便下起大雨來。

我老人家隻若一點竹竿,就能掠出十丈,兩點竹竿,就是二十丈,十點竹竿,說不定冰兒就自大火裏被“點”了出來。

他是如願這麼想的,卻未能如願這麼做。世上有好多事情,都能如願想到,而再能如願做到的,總又寥寥無幾。世上的男人,都能如願想到將天下的美女,全部弄到自己身邊來,而事實卻是,隻能摟著那惟一的、眼一見就想給她倆巴掌的老婆睡。

他方掠身而起,又刷地似劍插在當地。像根竹子立於風中,又捋開胡須。

他又捋須這舊病複發的病因也很好捫察:非但救不了南冰冰了,鬧不好還得有待南冰冰化作鬼魂後來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