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馬爾丹,和故事裏的瑪格萊娜(2 / 3)

沒辦法,大盜羅道爾夫隻得告訴她走出頁麵的方法。他還想吞吞吐吐地阻攔一下,然而瑪格萊娜已經轉身。

她有些迫不及待。

就像被雨水泡過了三遍,被淚水泡過了三遍,被血水泡過了三遍,瑪格萊娜終於來到了紙頁的外麵。她特意看了看城市廣場上豎立的日曆,是小說家馬爾丹停筆之前的那個時刻——也就是說,這時候距離馬爾丹的死亡還有二十幾個小時,差不多一天的時間。“哦,感謝上帝。”瑪格萊娜長長地出了口氣,“羅道爾夫說的是對的,當然他不會對我說謊。一切,都還來得及。”

重新打扮一下,瑪格萊娜讓自己看上去狀態好了些,然後按下門鈴。

“請進

。”馬爾丹打開房門,然後徑直走回寫字台前的台燈下麵,“請您原諒,您需要先坐一會兒……我正在結束一句必須一氣嗬成的話,請給我一點點一點點的時間……這也是幹我們這行的可笑的一麵,總以為受靈感的催促……”

瑪格萊娜坐下來,注視著她已經熟悉的房間,注視著做著沉思狀的馬爾丹,然後悄悄地流出了淚水。“你……”小說家馬爾丹有些不知所措,他再次道歉說自己不應該讓新來的訪客坐在昏暗中,的確是種怠慢,“我,我們,是不是認識?實在抱歉,我覺得有些麵熟,可是一下子想不起來。”

“我是瑪格萊娜。”瑪格萊娜一字一頓地念出自己的名字,她低下頭去,“我是您書裏的人物,尊敬的馬爾丹先生。而我也知道,您根本不是在思考什麼必須一氣嗬成的句子,您今天的書寫已經結束了,它停在羅道爾夫趕來的路上,羅道爾夫轉過了民族大街,第三根燈柱將固定住他的影子。”

“我,我是在思考……”馬爾丹略有些小小的不快,“我的思考有時未必會馬上落到紙上,有時它剛剛成形就被另外的想法給塗改掉,那些想法啊思考啊就再沒機會落到紙上——我覺得,”馬爾丹將手裏的筆丟在寫字台上,“你應當能理解小說家的工作方式,畢竟,你是被塑造出的人物。哦,之前,阿爾弗雷德·蘇必龍太太也曾

前來,就是上一本書《阿爾芒狄娜》中的人物,你知道她有些……她的臉有些臃腫,從下頦兒到領口之間的皮膚很白但有點粗糙,呈紫紅色,這一現象在經受更年期困擾的多血質女性身上比較常見……”

“我知道。馬爾丹先生,我讀過您寫的那本書,它讓我觸動,百感交集。但今天,馬爾丹先生,我不準備和你討論上一本書的故事,甚至不準備討論你正在寫的、關於我的故事的這本……我要說的,是您的明天。我不知道該怎樣向您來講述——但請您相信,我說的是真的,否則我也不會用那樣大的力氣來到這裏找您。馬爾丹先生,我建議您取消明天中午的約會,不要橫穿馬路到卡斯塔蘭穀物市場街區那邊的小酒館裏去。您會在那裏遭遇到車禍,受驚的馬車將會把您的骨頭壓碎。為了讓您相信我說的是真的,我要告訴您,與您約好見麵的是詩人馬蒂厄·馬蒂厄,他會帶著他新的小妞姬姬,不是擁有‘美妙的腿’的那一個。而且,你會帶上你為馬蒂厄·馬蒂厄準備的自來水筆,它花掉了你的二十一法郎。”

“哦,我是要見馬蒂厄·馬蒂厄……”馬爾丹一副將信將疑的表情,“我也的確為他準備了自來水筆。可是,你容我想想——如果你是瑪格萊娜,書中的人物,我和馬蒂厄·馬蒂厄定下的約會你是早知道的,在前天我們已經說好,我

為他準備自來水筆以便他寫出偉大的史詩來,你也應當知道。這,說明不了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兒,說明不了。”“我不僅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而且知道您將被送到哪家醫院,巴黎的、裏昂的、馬賽的報紙將會怎樣報道您的死亡……尊敬的馬爾丹先生,請您相信我所說的話,您隻要不到那家小酒館去,不遇到該死的馬車,一切就可以避免……”

“等等。”馬爾丹略略沉思了一下,“不對。那條街區很少有馬車經過,很少,而且,究竟能有什麼讓它受驚?”“是一個表演的小醜……”“瑪格萊娜小姐,您是想阻止我和馬蒂厄·馬蒂厄的見麵吧?所以您才找出了這樣一個發生在明天的理由。是的,馬蒂厄·馬蒂厄曾建議我在《櫻桃與遠處的船帆》的後半段將您……解決掉,無論以怎樣的方式,他給出的理由是隻有悲劇才更為動人。但我已經否決了他的提議,您知道,作家並不能隨意地安排人物的命運,一點兒都不能,除非是命中注定才會。他並不能違背規律地將人物命運移動半分……”

“我並不是害怕馬蒂厄·馬蒂厄再次說服您,讓我在愛情到來的那刻死去——如果您所說的命運必須那樣的話,我也會接受,盡管我不能說我十分情願。”瑪格萊娜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似乎在掂量接下來的措辭,“馬爾丹先生,我希望能夠把您救

下來,當然也就救下了我的故事。無論我的故事結局如何,我都希望它是完整的,您能完成最後一個字。”

馬爾丹盯著瑪格萊娜的眼睛,她的確不像是試圖說謊的樣子,但這個故事在小說家馬爾丹看來都有些過於離奇,他需要她的證明。“你。”他恢複到“你”,“你能不能證明你所說的是真的?譬如,你將報道我死去的報紙拿給我看,無論是巴黎的、裏昂的還是圖魯茲的……”

“我拿不出來,先生。”瑪格萊娜也盯著馬爾丹的眼睛,“因為您的書本停在了過去的時間裏,我出來,也隻能從您結束的那個時間裏出來……”

“那您也看不到未來的時間,您也無法知道未來的發生。這才更合邏輯,對吧?”馬爾丹掐了掐自己的頭,似乎他的頭又發生了暈眩,“親愛的瑪格萊娜,您知道我不可能會聽從您的勸阻,我不會隨意地更改我和馬蒂厄·馬蒂厄先生的約定,這可不是一個好想法,他會嘲笑我患得患失,並把我因為害怕死亡而毫無理性地更改約會的事說給眾多的同行們……我甚至不能接受自己晚到半分鍾。在我這裏失約是不可允許的,它事關尊嚴,您應當早就了解我的性格。我會按照計劃的時間出發,按照計劃的時間進入酒館,但我會注意……小醜和馬車,對不對?放心吧,我絕不對他們吹口哨。”

“親愛的馬爾丹先生…

…”

天變得更黑,濃重的黑暗從四麵向街心聚攏,它們把黑漆漆的重量壓在原本就單薄的瑪格萊娜的身上。瑪格萊娜敲打著房門。過了一會兒,門開出一條縫,一雙小眼睛從下邊探出來,退回去,然後是一張蒼老的、超過了年齡的臉。“不好意思,這位女士——我不能請您進入我們的家,我的妻子病著,而孩子……不知道您找我有什麼事,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

“我隻有一個請求。”瑪格萊娜把自己在馬爾丹先生那裏說過的話在馬車夫的麵前又說了一遍,“我隻有一個請求,請您明天不要趕著您的馬車前往梧桐路,不要穿過卡斯塔蘭穀物市場街區,不要出現在鴨絨酒吧的門口……這樣,危險的、讓人痛苦的車禍就可以避免了。”

“女士,”馬車夫仔細地卻又是極為隱秘地打量了瑪格萊娜兩眼,“我不太能相信您的話,盡管,您知道我明天將會給卡斯塔蘭希望體操協會送貨——您可以在體操協會的辦公桌上見到我的預約單子。在對馬匹的駕馭上,我可是一把好手,從未出現過馬受驚而控製不住的事兒。”

“但明天,就會發生這樣的事兒……路邊表演的小醜和周圍的尖叫聲會嚇壞你的馬,讓它不受控製地奔跑起來。”瑪格萊娜本想說出自己是小說家馬爾丹小說中的人物,但這更為驚世駭俗,滿臉老實木訥的馬車夫肯定

更是接受不了。“沒有人能預測明天的事兒,誰知道明天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如果您能治好我妻子的病,讓她不再那樣撕心裂肺地咳嗽,能夠麵色紅潤地給我和孩子做香噴噴的麵包,我就相信您。”馬車夫打個哈欠,“不好意思,我想了想,我不能因為不能證實的理由而改變行程。那裏是我為希望體操協會送貨最近的路,而我也想回來的時候去穀物市場買點什麼。如果改變行程……太不方便了,我會手足無措的,我也不能相信我的改變是為了救人一命——您覺得體操協會的收貨員會接受這個說辭?他會把鑲嵌不久的門牙給笑出來的,前幾天在聽一個笑話的時候他就曾把牙給笑出來過。他會認為,我是在為自己的不守時尋找理由,而且是一個拙劣的理由。梧桐路,鴨絨酒吧,我記住了,我會好好地控製我的馬。”

“不,先生,您真的不能經過那裏……如果您覺得更改路線或者晚送一天的貨自己不便和體操協會收貨員說的話,那我替您去解釋……我可以說,您的妻子病得厲害,需要您的照看,需要看醫生——這是個極為合適的理由。”

“他們會以這個理由解雇我的,他們正需要這樣的理由,好把拉貨送貨的差事安排給更會討他們喜歡的人。我的妻子病著,我的孩子餓著——我不能失掉這份工作。這位女士,如果您真的是

出於好心,如果您可憐我這個窮苦人的話,那就請您什麼也別做。我已經和您說了,我從來沒有犯過什麼錯,我能駕馭好我的馬,現在,在卡斯塔蘭,能有我這樣好的駕馭技術的人已經很少很少……我要回屋去了,您聽見了,我的妻子又在咳,我擔心有朝一日她會把自己的心髒給咳出來。”

瑪格萊娜站在昏暗的燈光裏,她感覺那樣疲憊,仿佛心髒在碎成小小的碎片。“他們都不肯相信我,都不肯略略地改變一下自己的習慣和行程——哪怕,這個略略的改變就會救人一命,甚至救下的是自己。唉,如果羅道爾夫在,他也許會有辦法說服他們,他經曆過那麼多那麼多……我的羅道爾夫,你現在在哪兒,在做什麼呢?”孤零零的瑪格萊娜更為孤獨,也更為想念那個人和發生在小說中的生活。她不屬於這城市、這街區、這黑暗,盡管這城市、這街區和這黑暗並不讓她感覺陌生,馬爾丹在小說中塑造的與這個地方有些相像,她甚至知道再走三條街,經過一座哥特式教堂之後將有一間能容納上百人的大咖啡館。而事實也確實這樣,隻不過這裏的咖啡館叫“綠橄欖”而不是“波蘭水手”。

“一個人,羅道爾夫會在紙頁裏做些什麼?他會不會按捺不住心頭的憤怒、痛苦和渴念而將書毀掉?不,他不會的,我相信他,他一定渴望我能重新

回到書頁間與他相聚,我相信這個可憐的莽撞漢子能夠保留住最後的理智……他一定喝了不少的金箔酒,這個被烈焰燒灼著的人,他不該再喝了,那些跟隨他的水手們應當勸一下他……”

一夜的時間足夠漫長,好在這裏的風並不像想象中那麼涼,來自紙頁的瑪格萊娜還能經受得住。有幾個醉漢站在街角撒尿,他們衝著瑪格萊娜的方向吹口哨,大聲地說著髒話。瑪格萊娜也熟悉這些,她在小說中已經經曆過這一場景,甚至比這更為不堪。一夜的時間足夠漫長,可是相對於瑪格萊娜胸口的波濤和交織的火焰來說它又算不得什麼,她在一種內在的顛簸中度過,說不清楚時間是快了些還是慢了些……慢慢地,晨曦開始滲透進來,它不是撕開,而是黏稠地摻雜進來,慢慢地,慢慢地……瑪格萊娜按照昨日傍晚查到的地址來到了小醜的家。他正在院子裏修剪幹枯掉的樹枝。而羅道爾夫,則蜷縮在門外的一個角落裏,朝著瑪格萊娜到來的方向張望。

“你,也來了……”瑪格萊娜百感交集。

“我找不到你,我找了整整一夜。後來我想,我還是在這裏等著你吧,你會想到來這裏的。”羅道爾夫抱住她,他的懷抱裏依然有大海的以及海螺的氣息。

——不,不能。我不接受,難道,你們還嫌棄我的生活不夠慘?你看看,你看看,這些枯死的樹

枝,這扇總能灌進風和沙土的門!上帝,我已經受夠你的折磨了!我,一個曾經有著無限的榮光和巴黎那些風流貌美的女人們青睞的喜劇演員,怎麼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上帝啊,你要麼是個聾子要麼是個瞎子,我的請求和抱怨你一句也聽不見,我這種在垃圾堆裏的生活你竟然一點兒也看不見!我詛咒這樣的生活,當然要詛咒它了,難道我還要在表演結束之後再給它笑臉?

瑪格萊娜和羅道爾夫交換了一下眼神,她不知道怎樣中止這個落魄的小醜沒完沒了的抱怨,他那樣滔滔不絕,而一片蟲蛀的樹葉、一條有了汙漬的領帶、門外張望的小狗都能引發他的感慨,而這些感慨無不和命運的不公有關,和上帝賦予他的災難有關。“小醜先生,我說……”

——怎麼稱呼,怎麼能這樣稱呼我?我是小醜?哦,你把我看成是馬戲團裏那種不招人待見、隻在前麵的表演結束之後後麵的演員還沒準備妥當的空隙中插科打諢,招來廉價的嘲笑的小醜?哦,藝術,難道你已經在世人眼裏淪落到現在這個可憐的地步,用一個“小醜”就可以統稱了嗎?

“小醜先生,你已經耗盡了我的耐心,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我不管是什麼原因讓你落得了這樣的境遇,但現在是,你需要接受這個結果,就是這個樣子。”大盜羅道爾夫抓了抓小醜的衣領又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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