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茶館細分起來,東南西北之別加上水土風俗不同,籠統算起來少說也有百種模樣。
長沙屬於“四塞之國”,這其中所開的茶館自然也與其它地不同——既沒有水墨如畫西湖茶館的雅,也沒有聲色犬馬上海茶館的靜,還沒有潮汕功夫茶館的深厚,更是沒有四川茶館那花哨奪人眼的高超技藝,可以說是——俗氣十足。市井上下合著雅的俗的五色人等,猶如一鍋大雜燴般落到這方桌前。雖說是聽著不太講究,但內裏卻滿是人間的煙火氣!
在這長沙的大街上有過一首打油詩,用來形容長沙茶館的興旺景象是再合適不過了:“一去二三裏,茶園四五家,樓台六七座,八九十品茶。”
站在麻石鋪就的街麵上放眼望去,那一片人們頭頂上氤氳起來的霧氣,與熙攘之聲混在一處,像極了捂住了這片獨屬於人間喧囂的蓋子。這其中既有著小人物的柴米油鹽,也有著獨屬於大人物的細碎念想。
長沙城裏的茶館,將這些城市中煙火氣勾連了起來。即便是像太平街這樣繁茂的靠江商業街裏,也是隔上十來丈就有一張寫著“茶”字的大旗懸掛在店鋪上方,隨著一陣陣江風搖曳,吸引著三五行人鑽進去掏出幾個大子兒,嗅聞著氤氳香氣偷得半日休閑。
熱鬧的太平茶館裏,穿對襟青布衫的堂倌的唱牌聲此起彼伏,右手提一把銅壺、左手雜耍般托著十來個碟子、肩上還搭著一塊白色抹布,如同穿花蝴蝶般不停在茶桌之間遊曳,腳步輕快卻不見有絲毫磕碰,嘴裏更是一刻不得閑地招呼著各位客人。
缺了一根手指的半老掌櫃眯著一雙昏黃老眼,咧開嘴笑嗬嗬得坐在櫃台後與熟客們打著招呼的同時,還能遊刃有餘地招呼著堂倌別怠慢了客人:“趕緊的,給趙爺找張桌子!趙爺這些天可不見,瞧您這滿麵紅光的模樣可是又收上筆銀錢,今兒……還是老樣?”
看到熟客點頭,都不用掌櫃再多吩咐,伶俐的堂倌已是扯下肩頭的白色抹布,將幹淨鋥亮的桌麵又細細揩了一圈才後退半步招呼道:“趙爺,請您坐。”
待客人坐下,堂倌又扯開嗓子衝後廚叫道:“三席坐客火烤芝麻餅四個,雲霧綠茶一壺!”
這廂剛坐定,就有人湊過來壓低了嗓門開口問詢道:“趙爺,有個事兒還得指望您開口指點一下——您消息靈,今兒東新幫少幫主突然起來巡街是為哪般啊?”
不急不徐的理了理身上剛窩出來的衣褶子,坐得四平八穩的趙爺將他手裏攥著的湘妃竹骨折扇輕巧擱在桌上。
見他這模樣,問話的人非常懂味的將還沒動過的一碟子玫瑰油餅趕忙推到了他麵前,恭聲懇求道:“還請趙爺指點一二唄。”
“有什麼好指點的?現下是什麼情況?張爺您這明眼還看不明白?長沙城裏前些日子剛遭了赤匪,人心亂成一片,這不還沒消停了麼?水得渾起來了,才好摸著大魚!”
收回指著上方的一根手指,眉角瞅了一眼桌上的玫瑰油餅,趙爺勉強挑了一個拈了起來,咬了一口邊嚼邊從鼻子裏擠出一聲冷哼:“你說你個吃糠咽菜的操那份吃肉的心幹啥?真要聽我的,咱們就把心在肚裏放穩了,該吃吃、該喝喝。老話不是說的好嘛——這天要是真塌下來,不還有高個子頂著呢麼?”
聽出了趙爺話裏掖著的弦外音,問話的人麵上不但沒有顯得鬆快些,反而苦著一張臉抱怨道:“這長沙城哎……要......真再來一遭,上麵的老爺肯定有好去處,可咱們這些平頭老百姓要去哪求活路啊?趙爺,您說現下哪還呆得住人?我在外頭還得掙這口吃喝,也就不敢想別的了,就想把我娘老子、堂客和家裏的伢子給送鄉下過去。”
趙爺斜著眼睛瞥了一下對方臉上那帶著懇求的卑微模樣,禁不住從鼻子裏擠出了聲嗤笑,將咬過一口的玫瑰餅丟回了食碟裏,拍著手上沾的細渣渾不在意地回道:“張爺,兄弟我就多句嘴——你自己個兒想想,現在四周哪還有安省的地兒?城裏頭大爺多了,城外好漢就少了?池子越淺王八越多!更別提今年青黃不接,哪哪都缺糧食,不然赤匪也不會進城鬧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