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隱娘的聲音忽然溫和了下來。
她說，塵七，你過來扶我坐下好不好？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好大一顆，我甚至看到了它砸在地上濺起的塵土。
聶隱娘又說，我們一直說要一起坐坐，可惜我已經沒法爬到樹頂上去了。
我們一起坐了下來，相互依偎著靠在床腿上，就像很多年前一起靠在樹頂的枝椏上一樣。
聶隱娘沉默了片刻才說，塵七，你不恨我吧？
我的淚又滑了下來，抽噎著說，怎麼會，你不恨我就好了，要不是我這麼愚蠢，你也不會……
聶隱娘說，哪裏，沒有你，我也不可能得到靠近師傅的機會，真的。
我雖然不完全相信她的話，心裏多少也好過了些，擦了擦眼淚道，聶隱娘，你真的要死了嗎？
聶隱娘將腦袋輕輕放在我肩膀上，然後說，是啊，我現在隻覺得很累，等跟你說完了話，把匕首從心口拔出來，我就要死了。
她說得非常輕鬆，語氣裏甚至還帶著一絲向往。
我卻急了，嘎聲道，不如我們在師傅身上找找，也許有靈藥……
聶隱娘搖搖頭道，不用了，就算有，我也不要，塵七，我真的已經不想活了，你冷靜些，讓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你事實的真相。
我也一直很羨慕你，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無思無懼，多好。
其實你是學劍的天才，也絕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劍俠，但這也是師傅放棄你的原因。
因為她要培養的根本就不是劍俠，而是殺人的工具。
所以她胡亂找個原因搪塞了你和埃八。
然後，選中了我。
事實上，她早就選中了我。
隻是一直在徘徊不定。
但在我見到你們之前，我已經和她一起共處了十年。
也就是說，她不在山裏的時候，就是在我家裏。
是的，她確實是一手帶大我的奶娘。
也是一名曾經的劍俠。
以及一個走火入魔的殺手。
她教我的，都是最陰狠毒辣的殺人方法。
你和埃八都無法學會的方法。
但這並不是說，我也是個陰險毒辣的人。
我跟你們唯一的區別就是，我是男人，你們是女人。
什麼？
我大吃一驚，差點把聶隱娘推開。
我知道，說出來你一定會很吃驚。
但師傅已經死了，我也快要死了，如果再不說出來，你就會帶著重重疑慮和內疚過完下半生。
我是個男人，一個姿容秀美，勝如女子的男人。
在我出生的時候，師傅買通了算命先生、和尚、尼姑、道士……所有人都說我必須被當作女孩來撫養，否則就會很快夭折。
然後由一名德高望重的大師親自推薦她做我的奶娘，說是五行八字都極其合稱，一定能保我平安長壽。
她就這樣成功地緊握住了我的一生。
從小的灌輸，山中的修行，塵世的磨練，終於讓我徹底變成了一件殺人的工具。
但我也是人，而且並不仇恨誰。
卻總要日複一日到處殺人。
殺師傅的仇人，殺師傅的仇人的親朋，殺師傅要用來賺錢的人，殺師傅要我用來練手的人……殺一切師傅要我殺的人。
殺人。殺人。殺人。
塵七，這種充滿了殺戮與血腥、毫無樂趣可言的日子，我早已過夠了。
不，其實應該說，從埃八死去的那天開始，我也已經死了。
我這一生中最開心的事，就是遇到了你和埃八。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而埃八，她是我唯一愛過的人。
這麼說也許你不會相信，是的，有時候我自己也不相信。
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始終無法將她從我心裏抹去。
尤其在現在，在我即將死去的時刻，我清楚地知道，我有多麼愛她，多麼高興能夠再見到她。
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昏迷過去，差點掉下山穀，幸好埃八救了我。
後來你出去采藥，她在洞裏守著我，一邊檢查我身上的傷。
然後，她發現了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