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切還得由三年前他同愛子的那一席談話說起。
三年前,蕭琰一時為愛子在政治方麵的靈性所打動,忍不住將皇嗣案的真相和自個兒之所以容忍高氏繼續存在的原因和盤托了出;卻不想宸兒由此而生的一番感慨,竟反倒讓他察覺了自身看似「理智英明」的處事作風之下究竟潛藏著多麼大的隱患。
意識到自個兒的作法有所不妥,蕭琰最直覺的反應,自然是反省自己以往的諸般作為、並由此配合著做出相應的調整……隻是反覆思量、琢磨再三後,帝王在暗歎僥倖之餘,卻也由這所謂的「隱患」當中覺出了一絲可能性。
一絲將計就計,將這個「隱患」變為對付高氏一係的利器的可能性。
高如鬆兄妹之所以有恃無恐,是因為他們自以為掌握了帝王的心思,認為蕭琰為顧全大局、就算視如珍寶的愛子有了什麼萬一,也必然會「為國之計」選擇以忍讓收場。可如今蕭琰既有所覺,自然也能將計就計,利用高如鬆等人的「有恃無恐」反過來將他們一軍。
──他不會再讓高氏輕易摸清他的想法;卻能讓高氏自以為猜透了他的心思,從而做出自以為聰明、實則全在他籌謀算計之下的決定。
蕭琰本就是智計高絕之人,一旦把握住那至關緊要的一點靈光,順勢構想出整體佈局和諸般細節,也就隻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關鍵,就在於他此前為穩住高氏所布下的餌──皇三子蕭宜。
高如鬆就算再怎麼狂妄自大,也清楚在正常的情況之下,對自己多有顧忌的帝王是無論如何不會讓外甥為儲的。所以他雖有心想在朝中組織起一股支持外甥繼位的勢力,行事上卻仍多有顧忌、注意力也還大半放在手中的鎮北軍上頭。
──畢竟,不論吊在眼前的餌再怎麼香,若一時半刻沒有吃到的可能,自也很難讓人花上太多的力氣去搏。
而蕭琰要做的,就是製造出這個香餌其實觸手可及的假象,讓高如鬆為此下定決心發狠拚命──以這位鎮北大將軍的野心,一旦讓他意識到外甥真有承位的可能,自然會將大把心思和精力花在爭儲奪位之上,從而降低對鎮北軍的注意和控製力。如此一來,朝廷遣人滲透鎮北軍的進程便能加快,也更容易掌握住高氏一係的成員和動向。
問題隻在於該如何讓高如鬆相信外甥確實有極大的機會能夠承繼大位。
在這一點上,蕭琰早從三年前就已開始佈局,如今也是時候拉線收網了。隻是想到宸兒的敏銳和方才頗為出色的分析,他心念一動,忍不住給一旁的愛子出了個小小的考題:
「宸兒,你覺得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父皇有可能將帝位傳給你三弟?」
「唔?」
蕭宸剛還陷在「父皇會怎麼對高氏下手」的臆測當中,冷不丁給帝王這麼一問,反應過來之後立時一陣錯愕:
「父皇,這豈是宸兒能妄議之事?」
「是父皇問你的,又怎算得上妄議?給你個提示……此事與處置高氏有關。」
「……讓三弟繼位,就意味著高氏得勢。以父皇對高氏的忌憚,除非別無選擇、又或需得仰仗高氏的力量,否則絕不會做出這等決定。」
見父皇讓他直言無妨,蕭宸雖覺自己身為人子、談論起這些怎麼想都有些不大合適,卻終還是順著父皇的意思慢慢思索分析了起來。
「『別無選擇』的情況,隻發生在宸兒和其他幾個兄弟都無法承位的時候。可父皇尚且年富力強,就算多……多生幾個皇弟慢慢培養也是沒問題的。至於需得仰仗高氏的力量……就意味著當時還有其他亂源存在。為免生變,隻能兩權相害取其輕,讓有高氏為倚仗的三弟登位以穩住朝局了。」
說到這裏,蕭宸皺了皺秀氣的眉頭,半是不解半是鬱鬱地問:
「可有父皇在,不論諸王還是北雁,想來都是不敢輕舉妄動的,又哪有非得仰仗高氏不可的情況?除非……不過若是那種情況,比起讓宸兒又或大皇兄承位,讓有高氏和鎮北軍為倚仗的三弟登基確實更能夠震住幾位皇伯皇叔。」
他那「除非」二字之後未曾明言的,便是「父皇不在」四字。可這樣的字句怎麼說都太過犯忌諱、更牽扯到了他兩輩子最深的痛,故蕭宸躊躇半晌,終還是避過了那幾個字,隻音聲微澀地單單說出了其後的推斷。
這其實隻是一個再小不過的細節。但蕭琰時刻關注著愛子,又怎會察覺不出宸兒情緒上的少許異樣?他也是心思通透之人,稍加推斷便明白了愛子如此反應的緣由,心下莞爾之餘亦不由生出了幾分暖意和感慨,遂俯下身將愛子一把抱入懷中,托著孩童的小屁股溫聲安慰道:
「父皇還是第一次知道宸兒竟這般多愁善感呢……不過是單純的設想推斷而已,有什麼好難過的?」
「……宸兒受不了。」
蕭宸自然不可能將自個兒如此「易感」的真相訴之於口,故隻是搖了搖頭、有些倔強地將頭埋入父皇頸側,再不肯多言其他。
瞧他如此情狀,蕭琰隻覺得一顆心既酸且軟,滿腔濃得化不開的愛憐之情更是幾近潰決……當下微微一歎,擁抱著愛兒的力道略緊,帶著幾分勸哄地開口問:
「宸兒難道就不好奇父皇為什麼要問你這些?」
「不好奇。」
不好奇當然是不可能的。可蕭宸如今心緒未平,腦海裏幾乎不受控製地不斷重演著重生前那令他痛徹心扉的一幕,就算心底存著再多的好奇,眼下也是沒有心情去關注這些了。
見宸兒使起了小性,蕭琰雖覺無奈,卻也不可能因此生出責怪之意。所以半是憐惜半是安撫地輕拍了拍孩童的背脊後,他也暫時放下了繼續考較、磨練愛子的心思,轉而抱著人直接往寢殿西首的浴間去了。
近一兩年,隨著蕭宸身子日漸好轉,若蕭琰其後並無公務待理,父子倆散完步消完食後,往往也會一起到浴間洗身浸浴一番。蕭宸情緒雖有些懨懨,可對父皇的依戀順從畢竟是早已刻入骨裏的,對這樣的例行公事自也不曾生出什麼異議……卻到小身板被脫了個精光、溫熱的池水也隨之包裹住週身,他才稍稍由父皇身邊移了開,拿著澡巾自動自發地擦洗沐浴了起來。
蕭琰因曾置身軍旅多年,沐浴時並無讓宮人近身擦洗服侍的習慣,和愛子一同洗身浸浴之時自也不曾例外。早兩年他還會動手替宸兒擦身;可隨著宸兒年紀漸長,這狀況便自然而然地反了過來,改由時時想著盡孝的愛子替他動手擦身了。
蕭琰雖是一國之君,卻也隻是個普通的父親,就算宸兒年幼體弱、擦起身來力道有限,他對這樣的「孝心」也一直是十分享受的……隻是今日不同往時,瞧著愛子神色鬱鬱、似乎還不能從剛才的設想中緩過神來,帝王心下暗歎,終忍不住一把攬過孩童嬌小稚嫩的身軀,以布巾輕輕擦拭起了身前愛子過於細緻白晰的肌膚。
「還在跟父皇生氣?」
他邊替蕭宸洗身邊柔聲問,「你自小聰慧,怎麼說都該明白父皇的用心才是……且不說方才僅是單純的設想;你如今雖隻九歲,但作為皇室子弟,這個年齡卻已是不小了。都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你既是父皇心目中唯一能承繼大位的人選,自也得學著多長一份心,哪能這般感情用事?」
「……宸兒明白。」
盡管聽著父皇此言,心底一瞬間最為強烈的念頭,是「若父皇不在了、宸兒也不願獨活」,可蕭宸畢竟還有著幾分理智,自然知道這樣的想法十分不妥;故仍是忍下了幾已衝到喉頭的話語,隻略帶些壓抑地這麼低低應了句。
不知愛子真實的想法,見他情緒雖然低落、卻仍聽話地出言應了過,蕭琰便也暫時按下了心裏頭隱隱感覺到的一絲不妥,將話題拉回了先前進行到一半的探問分析上頭:
「可知父皇為何要你設想讓你三弟承位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