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3 / 3)

「便如幾位所見──宸兒得遇機緣,身子雖未盡復,卻也已大致無恙。他仍舊是朕心目中唯一的繼位人選,隻待時機成熟便可正式立為儲君。」

而這番表態,聽著的二人早在瞧出蕭宸的異樣時便已有所預料,故當下也隻對望一眼,便齊聲道:

「二殿下洪福齊天,實乃我大昭之幸。」

蕭宸身為元後嫡子,本就是當之無愧的儲位人選。若非三年前不幸遭高氏下毒暗害,如今早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子了,又何需連身子有望康復之事都得這般遮遮掩掩的?

樓輝和沈燮都是人精,便無需帝王解釋,也能明白蕭琰此前將這事兒瞞著他們的原因──有些事知道的人本就是越少越好;便說樓輝,他若早知道外孫的身體有康復的可能,就算嘴巴真嚴實到連自家婆娘兒女都能瞞著,在態度上怕也會多少露出些端倪來……他們此番設計高如鬆的計劃,可都是在「皇二子體弱多病、年壽不永」的基礎上籌謀出來的。為免功敗垂成,行事間自然得慎之又慎。

不過見著帝王懷裏生得粉雕玉琢、眉目如畫的稚子,回想起這三年來蕭琰始終不急著到後宮「撒播種子」、又或著手培養另一個繼承者的舉動,熟知帝王脾性的沈燮也是心下恍然:他本以為聖人如此作派,是為作出身體有恙的跡象好徹底瞞過高氏一係;可如今看來,分明是如空置中宮一般、不想讓任何人有機會威脅到愛子的防備之舉。

畢竟,以蕭琰之智,又怎會不清楚若隨便從皇子裏挑出一個當成「擋箭牌」,在眾人皆不知蕭宸有望康復的情況下,是極有可能引火燒身、致使事態失控的?所以他寧可借勢拖著,也不會讓其他幾個兒子有成長到足以威脅愛子地位的機會。

想到這裏,沈燮便又有些慶幸了。

──也幸好二殿下確實有望康復。否則以聖人對二殿下的嬌疼眷寵,就算真由諸皇子裏另擇了一人上位,態度上怕也不會有所改變,更不可能放棄治癒愛子的任何機會。到時若仍找不到也就罷了;要還真找著了,豈不又給儲位之事平添亂源?

不曉得沈燮心中推想之事正合了自己前生的軌跡,蕭宸畢竟是知事理的,見父皇將自己的事直言道予了二人,便也努力調整身子作出正襟危坐的模樣,一臉嚴肅地用怎麼聽怎麼軟糯的嗓音同二人致歉道:

「宸兒此前多有隱瞞,還望丞相和大學士莫怪。」

「不怪不怪,二殿下也是不得已麼。」

因蕭琰平素總是想方設法將愛子拘在紫宸殿裏不與外人相見,故樓輝雖為皇子外祖,也是久久才能見上這個外孫一回,對蕭宸一板正經的可愛模樣自是瞧得兩眼放光,恨不能像堂上的帝王那般將外孫小小的身子緊緊箍在懷裏不放。

至於一旁的沈燮,他是用看儲君的眼光看待蕭宸的。雖覺蕭宸快十歲了還這般粘人多少有些不妥,但見孩童言行氣度落落大方,身量又比皇長子蕭宇和皇三子蕭宜都要來得嬌小許多、顯然當年中毒之事確實影響頗劇,心底那一點挑剔的心思便也消逝無蹤,客氣地點頭還禮道:

「二殿下無需如此客氣。」

「好了,時候也不早了……二位也不忙出宮,直接在前殿暖閣歇下吧。」

見愛子之事已算是揭了過,本就有心結束議事的蕭琰便也順勢接過話頭,讓二人直接在宮裏歇了──現下已是深夜,若讓二人出宮回府,隻怕還休息不到一個時辰,便又要起身準備早朝了。

沈燮與樓輝俱是天子近臣,這點榮寵本也算不上什麼;雙雙謝過後當即起身告辭,在宮人的引領下各自到前殿安置了。

送走了二人,蕭琰也帶著愛子回到正殿重新歇了下。可直到懷中孩童的吐息已因熟睡而重歸平穩綿長,他也依舊遲遲無法入眠。

因為那耗費了近十年的光景終得塵埃落定的一切;也因為此刻正於懷中安眠的、那承載了他太多眷寵和期許的愛兒。

多數時候,蕭琰都是個十分冷靜理智的人。至於那「少數」是什麼時候,卻十有八九是落在宸兒身上的。

每每對著滿心滿眼都是他這個父皇的愛子,蕭琰雖不曾忘記自己身為君王的責任,可佔據了主導的,卻總是對次子的愛寵與疼惜。所以他才會讓宸兒日日與自己同吃同住,連安寢也是睡在同一張床榻上。他欣喜於宸兒的聰慧、期許著宸兒的未來,但於此同時,他卻也以保護為由將宸兒牢牢拘在了紫宸殿裏,放縱著讓宸兒對他百般親近依戀,就連宸兒這種半夜醒來一沒見著人、就非找到不可的粘人性子,他也從未想過要加以扭轉修正。

不隻不曾想過;他,甚至是十分享受被宸兒這般纏著膩著的滋味的。

想起方才宸兒哭著前來尋他時、那雙黑白分明的丹鳳眼裏隻單單映著自己身影的專注和依戀,蕭琰隻覺得自己從沒有一刻那樣歡悅滿足過;是以當宸兒緩過氣來、留心到同樣在場的樓輝和沈燮時,他一瞬間甚至起了幾分將宸兒帶離此地、嚴嚴實實地藏匿起來的衝動。

就像他這三年來所做的那般。

──可他不該如此的。

既然將宸兒視作儲君、認定宸兒是日後唯一有資格承繼大位的人選,他就該努力讓宸兒堅強獨立起來才是,而不是以宸兒年幼體弱為由光顧著滿足心中的憐惜愛寵,卻不讓宸兒有成長茁壯的機會。

在此之前,他總是以「宸兒身子仍未盡復」為由將宸兒拘在紫宸殿裏,也從未想過自己的心態有何不對;卻是直到出了今日這場小小的意外,他才意識到自己……竟對宸兒有著這樣深、這樣強的獨佔欲。

他放縱著宸兒親近依賴的行為看似眷寵,實則卻大大阻礙了宸兒的成長。

思及這三年來愛子眉眼間從來隻關注著自己的孺慕眷戀,蕭琰一方麵情不自禁地為此滿足歡喜、一方麵卻也再一次體認到了自己心態和做法上的失當。

──他也不是沒有其他兒子,為什麼就從來沒有注意到宸兒的反常呢?以宸兒的年紀,就算性格本就偏於文靜,也絕對沒有天天被拘在屋子裏還從無怨言的道理;更別說是滿心滿眼隻惦著身為父皇的他、對旁的事也幾乎不怎麼上心了。

也或許,不是他不曾注意到,而是下意識地選擇了視而不見。因為宸兒的粘人和依戀,是他放縱著一點一點寵出來的、根本就是他心裏期待的那個樣子,所以才從來不覺得有何不對,還對這樣的父子親情極為享受。

想到這裏,蕭琰的麵色一時幾乎有些扭曲;可凝望著愛子睡顏的目光,卻仍舊是一如既往的憐惜和專注。

──既已知錯,他自然是會改的;但以現在的狀況,就算要改,總也得……等到高氏之事徹底落定後。

所以在那之前,還是一切照舊吧?

如此,也好讓他……再享受一陣這種終將成為奢侈的親密。

懷揣著難以言說的複雜心境,一聲低歎後,帝王終究闔上了眼,懷抱著愛兒嬌小的身軀沉沉入了眠。

──恰似過往的每一個夜晚。